王錫爵的苦難日子就此到來。
在午門出了那檔子事,雖然大家心裡都不說,卻還是有很大意見的。且不說這老天爺公平不公平,但你好歹身爲朝廷首輔,卻如此失態,甚至要親手把犯人砍了!如此行爲,如何爲百官之首?況且這件事情原本就應該由你負責,什麼三王並封?既然老天爺證明那朱一刀冤枉,自然這事就還得找你了!
於是大罵王錫爵的奏疏再一次雪片般地飛往內閣。趙志高等幾人心裡其實也有意見,畢竟這下內閣丟人算是丟大了,羣臣們心裡肯定都在嘀咕,這內閣的大學士就是這麼一副操行?這還是飽讀詩書的文臣麼?而且進一步發展到了對王錫爵本人的質疑上。
申時行走了以後,王錫爵就如同消防隊員一樣到處滅火,可惜他一個人終究是回天乏術,還着了皇上的道,替他背了一次黑鍋。好不容易眼看着逼皇上把朱一刀給拉出來頂罪,自己終於可以解脫之際,卻莫名其妙地出來一次日食。大家還是對這比較篤信的,尤其是欽天監監正蔡德勝要死要活地阻止皇上殺朱一刀,更讓大家覺得此事定有蹊蹺。
於是關於王錫爵一手策劃了這場冤獄的流言開始在京師悄悄地流傳開來。他的處境越發地艱難,雖然學生們臉紅脖子粗地跟別人爭論,說自己的老師一心爲了皇上,到頭來卻被衆人如此質疑,實在是不厚道。可有句古話說得好,三人成虎,大家都這麼說,那就肯定是真的。王錫爵徹底地翻不過身了。
萬曆十七年七月,王錫爵正式向皇上提出了辭呈,要求回家養老去。萬曆堅決不批。你老人家可不能走,好歹內閣還能幫朕背背黑鍋,你要是一走,朕可就真的沒辦法了!朱一刀那廝現在還不方便出現,這段日子就讓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可是發生一件事情,徹底斷送了王錫爵岌岌可危的前程。
萬曆十七年正好是京察年,也就是對百官羣臣五品以下進行考覈的一年,負責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孫瓏和考功司郎中星。這個星是個超級執拗的人物,比起當年的海瑞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此人不嫖不賭不好財,唯獨重視氣節和名譽。讓這個人主持京察,大家的好日子算是到了頭。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首先被免職的,是都給事中王三餘,另一個是文選司員外郎呂胤昌。大家頓時再沒了興趣研究到底該立誰爲太子,因爲這倆人官不大,地位卻非常特殊:王三餘是星的親家,呂胤昌是星的外甥。直接拿自己的親戚開刀,意思非常地明顯:今年誰的日子也別想好過!
果然如此,六部六科還有地方上頓時一大批人下馬,那是哭天喊地,哀嚎遍野!就連內閣也遭了殃,趙志高的弟弟被趕回了老家,王錫爵的幾個鐵桿親信也被迫離職。趙志高比較厚道,也不咋吭聲,回家就回家,命苦不能怨政府。可王錫爵就不同了。
在他看來,這是星故意而爲之。明知道他們是自己的親信,明知道自己是首輔,卻還要這麼做,居心何在?莫非是覺得我王某人已經沒了本事不成?瞧不起我王某人了不成?這件事情定然別有用心!
就算自己再怎麼錯誤,可好歹也是大明朝的首輔!當年老夫和衆人一起推翻張居正的時候,你星還在老孃懷抱裡吃奶呢!跟我鬥?!
很快在他刻意地安排之下,幾個當言官的學生開始上書內閣,對吏部現在的京察以及人事安排表示懷疑和不滿。反正就是想着辦法挑刺,只要想挑,還怕挑不出刺來?不過這個星也確實夠掘,居然也上書辯駁,說自己是如何地秉公辦事,倒是這些人從中搗亂,企圖干擾朝廷法度。
有沒有干擾朝廷法度,皇上最有發言權。因爲萬曆自己也覺得,王錫爵如今的威信已經大不如前了,必須要維護他的威信,不然內閣鎮不住下面,事情就沒法辦了。而且上次雖然萬曆沒找王錫爵的什麼麻煩,百官們對他的質疑卻一直不斷。很快,皇上就下了聖旨:孫瓏罰俸一年,星官降三級。
這一下子又激發起了其他言官們的不滿。一夜之間,左都御史李世達、禮部郎中於孔兼等人就冒了出來,紛紛上疏攻擊,王錫爵又一次成爲了被攻擊的對象。大家嚴詞批駁他,刻意地壓制官員,對下屬官員正確的行爲進行毫無道理的打壓,應該公開向星道歉,並且恢復他的職位。這可把王錫爵給氣壞了!星是沒有把你們給辦下去,要是他京察到你們的頭上,恐怕你們也不會這麼說了吧?京察就老老實實地京察,不要在其中搞什麼幺蛾子!他居心不良,這是他自己應得的報應。
雙方頓時脣槍舌劍,你來我往,趙志高等人雖然沒有搖旗吶喊,卻也旗幟鮮明地站在了王錫爵的一邊。內閣和朝臣們也鬥成了一團,這是萬曆所希望看到的,若是內閣跟朝臣們站到了一個戰壕裡面,那自己就慘了。不過還是那句話,首輔的威信必須要維護,對別有用心者必須要嚴厲地打擊!
所以萬曆對那些大罵王錫爵的奏疏根本就沒看,卻下發了一道奇怪的聖旨:孫瓏被徹底免職,星直接就削職爲民成了老百姓。
這一招效果極好。很快大家就都消停了。萬曆很高興,王錫爵卻很痛苦。經過這麼一折騰,他徹底地在朝廷中沒了威信,因爲大家四處傳揚着,星不畏強權,一心爲國,卻遭到暴虐嚴酷地王錫爵慘無人道的鎮壓和打擊!星雖然成了老百姓,卻在一夜之間聲名鵲起,威望如日中天,雖然回了家,卻經常去有人拜訪他。
星在大家心目中如此正面,那王錫爵自然就是個超級大反派。
這首輔實在是當不下去了……王錫爵再度地回想起了張居正和申時行,他們兩個當首輔的時候,怎麼就沒這麼多事,這麼多麻煩?張居正的強勢,申時行的油滑,都深深地讓王錫爵感到慚愧不已。自己不如他倆,遠甚!每天光是和六部六科的言官們打嘴仗,都讓他窮於應付,這些人的背後往往都有着極爲深厚的背景。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內閣不滿,只有別有用心地刺探,若是一個應付不周全,讓他們抓到了把柄,一夜之間就可能身處萬劫不復之地!
現在朝廷的情形實在是不對勁,這被貶職的官員倒成了典型,成就了名聲,而在位置上的官員卻受到各方打壓,而且就連一向中立的言官也被人爲地分了派別,什麼浙黨,豫黨,京師黨……黨爭一起,事情就難辦了啊!大明從此將陷入無休止的內鬥之中!王錫爵只覺得萬念俱焚,有心無力。罷了,罷了,誰願意幹就幹吧!老夫是無能爲力了……
萬曆十六年,他被召回朝廷當首輔,萬曆十七年,他被迫辭職。總共就幹了一年。幾十年的如履薄冰,兢兢業業,成就了一番大器,嚴於律己,認真公正做事,苦心積累下的名聲,卻在這一年喪失殆盡。王錫爵隱隱約約地想起,張居正以前說過這麼一句話,首輔是用來幹什麼的?就是幫助皇上背黑鍋的!但是既要背黑鍋,還要處理好國計民生,這個黑鍋要想背好還是很有難度的。難怪他能十年如一日,他張居正是做官做成精了啊!
萬曆不批不行,只能忍痛允了王錫爵回家養老。可內閣不能沒有首輔吧?於是他讓大家好好都推薦推薦,看看還有誰能擔首輔之重任。王錫爵走了,能接替的自然就是內閣那幾個人,大家研究來研究去,決定讓趙志高來擔任。可趙志高是厚道人,知道自己遠遠不如王錫爵,讓他去面對兇悍如狼的羣臣言官們,不幹,打死也不幹。可你說不幹就不幹?皇上聖旨一下,不幹也得幹!於是趙志高極其不情願地當了首輔。
還沒坐上這個位置之前,他就已經對首輔畏之如虎,現在坐上這個位置了,他只覺得自己屁股下面坐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寶座,而是個龐大的火藥桶,並且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當上首輔的每一天,趙志高晚上都睡不着覺,做夢都夢見一羣言官們慷慨激昂地上書皇上,聲稱此人有罪四百八十條,不僅不能繼續幹下去,還得把他削職爲民,廷杖一百!做官做到如此地步,趙志高可謂大明第一人。
終於平靜了下來,萬曆覺得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耳根子總算是清淨了。但是好事不常來,壞事不消停,播州錦衣衛的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又把整個大明拖入了麻煩之中。
楊應龍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