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這可就有文章了!在朕的記憶裡,你是謹慎的人啊,可這一次不但先斬後奏,而且殺的既有趙志高的人也有魏公公的人,怎麼,你就不怕他們給你小鞋穿?”萬曆的臉上露出了招牌式的陰笑。

趙志高坐不住了,他趕緊站起身道:“回皇上的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員都是朝廷的人。”

萬曆擡起眼睛看了看他,又看看錢寧,再瞥了一眼另一邊的張位,開口道:“朝廷也不過就是幾座衙門幾座宮殿罷了,飯,還是要分鍋吃的。”

殿下幾人頓時都有些不知所措,皇上這話是何意?竟然明顯地有些偏袒錢寧!

“張位,”萬曆扭頭對一邊的張位說道,“你手下的沈一貫推薦的那個李化龍是個人才,他在浙江做的怎麼樣啊?”

“回皇上,李化龍是從播州調過去的,讓他負責督察這次的改稻爲桑,既是督察也是鍛鍊,時日不久,談不上什麼建樹。”張位此時也摸不準萬曆心中想着什麼,只好如此應對。

“有建樹也不一定非得是做出多大的成績,在短時間內拿出多大的成果!敢爲天下先不是有建樹?老子說,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爲天下先!”萬曆仰起脖子,看着大殿的橫樑說道。

張位驚恐地跪了下去。他從來沒有想道,萬曆竟然會這般深不可測!敢爲天下先,這意思就是指李化龍居然勸着錢寧阻止改稻爲桑這件事!又有誰敢這麼做?

“回皇上,”錢寧知道自己不能不開口說話了,“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棄,委以封疆之重任。但既爲封疆,則臣一切之所爲除了聽皇上的,聽朝廷的,決不爲他人所指使。也不會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於此次,未能推行改稻爲桑之國策,又在臣的任地發生了這麼大的水災,一切罪責歸根結源皆是臣一人之過。更與他人無關!這是臣……請求革職的辭呈,請皇上聖準。”

“聽到了沒?錢寧在爲李化龍開脫呢!”萬曆陰笑着看着張位道,“真像你說的那樣,河堤失修等同丟城棄地,且擾亂了朝廷改稻爲桑的國策,如果要治你的罪,革職就完了?”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請皇上聖裁!”錢寧重重地把頭磕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響聲在寂靜的大殿裡轟然作響。

趙志高眼神複雜地望向錢寧,難道是自己錯怪他了?可爲何他到了京師又不來找自己呢?錢寧啊錢寧,你既然知道在這個時候還爲老夫推脫,之前遲遲不來找老夫,可是有什麼顧忌不成?

“朕再問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萬兩銀子,一場大水便堤塌成災,事前你就一點都沒有擦覺嗎?”萬曆眯起了眼睛,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深邃地望着錢寧。

趙志高,張位還有一邊的魏朝,全都緊張起來豎着耳朵,想聽聽他到底是怎麼個說法。

錢寧平靜地答道:“回皇上,臣也曾巡視河堤,未能及時發現隱患,是臣失察之罪!”

“只是失察嗎?”萬曆的語氣有一些玩味。

所有的目光也開始緊張地望向了他。

“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這裡有新安江河道總管馬遠和協辦委員常玉敏,張良才三人的供狀,請皇上聖察!”說着竟從衣襟裡掏出了馬遠的供狀!

所有人都懵住了。玉熙宮的氣氛頓時凝固了起來。

萬曆再度轉頭看了看魏朝,魏朝只好走了過去,接過那份供狀遞給萬曆。他慢慢地展開供狀,兩眼冷沉沉地看了起來。

趙志高的身體在微微地顫動着。錢寧,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把這件事就到此爲止,爲何不能提前告訴老夫一聲?以河堤失修的名義斬了那四人,又把供狀呈給了皇上,你還是知道大局爲重的!那這件事就死無對證,到此爲止了!可是你自己,卻徹底的陷入孤立了啊!到底是什麼事情,不能讓老夫知道,非要死死地瞞着老夫呢?有什麼事情儘管說出來,現在老夫還在位置上沒死,還能爲你撐腰,給你的頭上撐開一片天!可陳於壁卻爲什麼要說,你是把這供狀當成是改換門庭的見面禮呢?

張位這是竭力調勻心態,兩眼望着地面,儘量不露出任何神色。錢寧思慮深遠當爲大才,完全可以勝任封疆大吏這個位置獨當一面!這次看來自己是不能把他拉過來了,但這個人絕對值得尊重,難得,以前自己怎麼就不把他放在心上呢?不過好歹自己的手下還有個沈一貫,這件事說不定還有希望!

萬曆看着看着臉色就變了,先還是有些意外,接着顯出邊看邊沉思的神色,等到看完,臉色又平靜了下來。這份供狀堪稱完美無缺,從去年新安江的修堤款到開始,中間被河道總管馬遠,河道監管魏德安以及兩個知縣剋扣盤剝,導致真正修堤的時候無款可用,他們卻仍然上報修堤款不夠。一直到前一陣子大雨連綿大半月之久,河堤終於不堪重負而決口。絲毫沒有牽扯到上面一分一毫。

“趙志高!”萬曆突然喚道,“你知道這份供狀裡寫的什麼嗎?”

“回皇上,臣不知道。”趙志高站了起來,躬身平靜地答道。

“這裡面寫的都是河堤失修的詳情!你拿去吧,給內閣的人都看一看!”萬曆並沒有讓內侍遞過去,而是直接就扔到了他的腳下。朱一刀的密信裡把什麼都說了,你們居然還知道大局爲重,不能牽涉太廣啊?就拿出這麼個罪名來忽悠朕?不過還好,都還有個分寸,知道這件事不能往大里整。可這都是錢寧的功勞!他一個人認罪把你們都給開脫了!你趙志高有福啊,居然能找到個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屬!萬曆的心中冷笑不已!

這就是所謂的爲國爲民?

“還有一樣,就是錢寧的辭呈。趙志高,他既然自己提出請朝廷開他的缺,你認爲要不要準如所請?”萬曆站了起來,在大殿內踱着步子。

“……罷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趙志高沉吟了一下,這才一字一頓地答道。

“你這話言不由衷!”萬曆皺起了眉頭。這羣老傢伙,讓你們治國安邦沒什麼好辦法,爭權奪利倒是心眼多多!鬥吧,往死裡鬥!明年若是少了一兩銀子,朕再跟你們算總賬,“錢寧當浙江布政使,後來又兼着浙江巡撫都是你向朕舉薦的嘛!什麼時候用人罷人都是朕一個人說了算了?”

趙志高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搞得有些一愣。皇上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莫不是覺得自己這一陣子太過出風頭了?他好不容易又燃起的鬥志頓時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站在那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錢寧擡起了頭,他知道,皇上在心裡已經對趙志高有了意見。雖然沒有見到趙大人,不能提前告訴他情況,而且還與陳大人發生瞭如此尖銳的獨立,可是他們提拔重用了自己,他們可以無情,自己不能無義:“當時趙大人舉薦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可現在臣在浙江左右支絀,顯然已經不符封疆之任。懇請皇上革去臣職!”

到了這個地步他也知道,就算是不被革職回了浙江,自己也不會被趙志高陳於壁視爲自己人了,而且自己也不可能反過去再投靠張位,不然跟那三姓家奴呂布又有何分別?自己都已經這麼大年紀了,能夠善終就已經燒高香了!

“你這是準備撂挑子了?”萬曆的目光又落回道錢寧的身上。

“臣不敢!”錢寧立刻跪伏下去。如此是非之時,還不如自己主動走人,若是不趁着現在,等到將來他們把自己趕出浙江,那這輩子就白活了,這官也白當了。

“敢不敢朕也不會讓你撂挑子!你這人有兩點朕還是知道的,一是識大體顧大局,二是肯實心用事。浙江是朝廷的稅賦重地,又是產絲綢的重地,就衝着那三十萬匹的絲綢,眼下沒有你不行!趙志高!”萬曆又把臉轉向一邊,對趙志高說道,“你以爲如何?”

趙志高屏氣凝神道:“聖明無過皇上,眼下浙江確實還離不開錢寧,但他的擔子又太重了些,皇上既然問臣,臣以爲可以讓他辭去浙江巡撫一職,只任浙江布政使。這樣,讓他既能把握大局,又能多費心思用在改稻爲桑上。今年那三十萬匹絲綢的生意必須要做成,這些事責成錢寧盡力去辦!”

萬曆的臉上這纔算是露出了些許微笑:“這纔是老成謀國的話!至於賑災和改稻爲桑,下去後你讓錢寧和內閣的人議一議,拿出個辦法來。兩難若是能兩顧總是好事。”

“是,皇上。”趙志高躬身一揖。

“錢寧,你聽到沒有?”萬曆又微笑着望着錢寧道。

“……是!皇上……”錢寧淚流滿面地跪伏在地,他怎麼也沒想到,皇上居然會站在自己這一邊!雖然自兩頭都不會再買自己的帳了,可皇上能夠允許自己繼續幹下去,這卻是最好的結局了。等到了明年自己再遞辭呈,說不定還能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