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絃琴聲中透出淡淡的悲傷,隨着那憂愁的絃音,一個略帶些嘶啞卻又極悅耳的聲音開口道:“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一任蟬翼長衫在亭子裡輕柔地舞動着,搞得朱一刀心裡也有些很不舒服。
這琴聲讓他不自覺地想起了還在京師待產的沈慧,這個時候自己正應該在她的身邊,陪伴着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可自己卻依然在千里之外的浙江爲了些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邊的老百姓忙乎。一想到這裡,老朱的神情黯然了下來。
楊金山閉着欣賞琴聲的眼睛忽地半睜開來,瞥了一眼一邊的朱一刀,又看了看依然在邊唱邊舞的寧娘,嘴角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門被開了一條小縫,下人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楊金山的眼底的狡黠轉瞬即逝,貼在老朱的耳邊輕輕地道:“朱千戶,你慢慢欣賞,我先去處理點事情。”
朱一刀驀然轉醒!他的眼中突然殺機畢露地盯着楊金山!
楊金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眼神,他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可很快老朱的眼神又恢復了平靜:“哦,那你先去吧!”
楊金山在離開的時候,對着撫琴的侍女做了個眼色,那侍女乖巧地停下來,抱起七絃琴對着老朱盈盈一拜,如行雲流水一般地離開了亭子。
寧娘輕盈地走了過來,坐在老朱的身邊,看着他那略帶憂鬱的眼神,心中不禁一動,心裡嘆息一聲,伸出芊芊玉手撫摸着他那半長不長半短不短的頭髮——朱一刀始終不習慣太長的頭髮,沒人能拗的過他,就連李化龍也苦口婆心地勸身體髮膚授之父母也沒用。
真香啊!老朱已經有些暈乎了。在這沒有香水的時代,女人們究竟是用什麼來讓身上散發着這麼好聞的香氣?可是當眼光從寧娘美妙的胸部挪到了她不堪一握的小蠻腰時,突然像是被電擊了一般,避開了老遠。
寧娘驚訝地望着他,是什麼讓這個男人突然發瘋了般躲避這麼遠?
沈慧已經快生了,自己還在這窟裡,老朱突然有種想打自己的衝動。都說懷孕的女人是最美的,在這一刻,他只感覺自己背叛了沈慧。
他低下頭去端起了酒杯,故意不看寧孃的眼睛,而是仰頭把酒一口喝了個精光。就當他還在爲這辣嗓子的糧食酒痛苦時,身邊又出現了那支好看而又熟悉的手臂,幫自己又把酒杯給滿上了。
“那個魏德安臨死前,說你讓他死的值了,最起碼像個男人。你是怎麼做到的?”老朱突然對面前這個女人產生了無比的厭惡感,想也沒想便開口問道。這個問題憋在他的心裡很久了。
寧娘原本嫵媚的臉突然變得煞白。
“能讓一個太監如此,楊公公的二十萬兩銀子沒白花。”老朱還是沒看她,伸手端過杯子把酒都給倒在了地上,然後自己親手給滿上了。
寧孃的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可還沒等盈出眼眶,便匆匆地擦了,站起身脫下長衫,換上了自己的外套後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就往外走去。
“哪裡去?”當她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朱一刀這才又開口問道。他實在是很疑惑,也很惋惜,又有一些嫉妒,同時還夾雜着些不甘。這麼一個美人,卻甘心陪着個太監……
“織造局,回到太監們那去。”寧孃的聲音也很冷,不帶絲毫的情感。
“知道不知道,楊金山在織造局待不了幾天了。”這下老朱的聲音裡也帶了不少鄙夷。從京師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鑑於楊金山的完美表現,司禮監已經準備把他調到宮裡去了。這也就意味着他必須要斬斷浙江跟自己所有的聯繫,不然宮裡的太監們不會放過他。
“我當然知道,”寧娘轉過身的姿勢有些僵硬,“從十七歲他把我買過來,扳着指頭,我已經伺候他一千多天了。不久後他走了,如果他還讓我活着,我也會去姑子廟。”
“你還有家人嗎?他們怎麼辦?”朱一刀的眼神中殺氣越盛。真是個賤種!居然伺候一個太監足足三年!暴殄天物啊!自己要真是把她給那個了,傳出去只怕會顏面掃地——居然會要一個伺候過太監的**!
果然,只見寧孃的身子猛然一震,僵在了那裡。
“你應該認識這是什麼——”老朱露出了腰間掛着的萬曆欽賜的腰牌,同時慢慢地拔出了短刀,放在蠟燭的火光上烤了烤,“你的命不值錢,我沒興趣,不過你也別讓我不高興。”
寧孃的身子隨着他把短刀放回腰間的動作,微微顫了一顫。
“你放心,我不會碰你一下,”朱一刀有些玩味地看着她道,“可你得將那天晚上如何伺候魏德安,做一遍給我看。”他倒不是真想讓寧娘做,只是想爲難爲難這個賤人,伺候太監,看來她已經完全不把自己當回事了。
“……你真的要看嗎?”寧孃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哭腔。
“……你只管做便是,看不看是我的事。”老朱忽然發現自己有些騎虎難下了,她要是真做了,難不成自己還真看?
“我做不了!”寧娘彷彿是變了個人,又變成了冰美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是因爲太賤了嗎?”老朱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看也不看地抿了一口道。
“是。”寧娘站在那一動不動,老朱看得出來她很怕,卻還是硬撐着自己。
“那就做嘛!”朱一刀雙臂抱在胸前,擺出一副看好戲的姿勢來。
“兩個人做的事,我一個人怎麼做?”寧孃的眼神也變得有些玩味了,還帶着些戲謔。
這下把老朱給噎的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學一回魏德安。”她似乎已經看出了老朱的有色心沒色膽,輕飄飄地把自己的外套脫下扔到了一邊。
可這個動作在老朱看來,是對他無比的鄙視:莫非你連個太監都不如?他蹭地跳了起來,幾步就跑到了寧孃的面前,惡狠狠地盯着她,右手又不自覺地摸到了刀把上。
可是寧孃的眼神裡卻沒有了膽怯,而是鎮定,甚至還有着鄙夷:“你學不了的。”
“是嗎?”朱一刀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產生出無比的殺意來,“我還真想知道,怎麼做的,告訴我!”
寧娘卻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就算告訴你了,你也學不會。因爲魏德安把我當成天人,而你,卻把我當成賤人。你怎麼學他?”
朱一刀愣住了。他還真沒法把這麼個賤人當成天人,又怎麼可能學的出來?但是魏德安,爲何要把這個賤人當成天人呢,是因爲自己永遠也得不到麼?
寧娘眼睛看向了上方,那一夜的情景彷彿又出現自己的眼前:
“我坐在牀上,他坐在我的旁邊,喝了半宿的酒,哭了半宿。連看也不看我,後來居然坐着那裡睡着了,在睡夢裡還在喊着‘娘,別離開我……兒子不想進宮’,我就抱住了他,讓他的頭枕在我的懷裡;他也抱住了我,只是嘴裡還在喃喃地喊着‘娘,兒子再也不離開你了’。到了天亮他還沒醒,是織造局的太監用涼水潑醒了他,拖着去了刑場。你現在要是願意喝醉,願意當着我哭,願意坐在這想着自己再也見不到的親人睡着,我也會摟着你的頭讓你睡到醒來……”
朱一刀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又何嘗不想一醉千年,讓自己永遠也醒不來,最起碼還能在夢裡見到自己永遠不能再見的爹孃!
他的眼眶中一下子涌出了淚水。
寧娘看到老朱突然變得失魂落魄,繼而大顆的淚流了出來,一時也愣住了。難道這個男人真的也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嗎?她顫巍巍地伸出自己的手,想去拂去他臉上的淚水。
“別碰我!!!”朱一刀眼睛紅了,野獸般地發出了一聲嘶吼!
寧娘真的害怕了。眼前的這個男人,渾身突然爆發出一種沖天的戾氣,她驚恐地躲到了一邊,生怕他發瘋把自己給殺了。
過了好半天,朱一刀的情緒才逐漸地平靜下來,他看着躲到一邊的寧娘,眼神裡沒有一絲生氣,淡淡地道:“我告訴你,從楊金山把你買來的那天起,你就不是什麼天人,更不是什麼良人,只不過是個賤人!”說罷轉身走了出去,再也不看目瞪口呆的寧娘一眼。
“罪過罪過!”孫晉拱着手走了過來,全然不提他在別院裡跟楊金山碰頭和讓寧娘給朱一刀陪酒的事情,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有幾十船糧從江西那邊過來,在過境的釐卡上卡住了,每船要五十兩銀子的過卡費,底下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非要問了我才行。”
“那你沒拿浙江賑災的公文給他看嗎?”錢寧眼底的疑惑越來越大,但轉瞬即逝,當端起茶杯的時候,表情顯出了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