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_八

苦根死後第二年,我買牛的錢湊夠了,看看自己還得活幾年,我覺得牛還是要買的。牛是半個人,它能替我幹活,閒下來時我也有個伴,心裡悶了就和它說說話。牽着它去水邊吃草,就跟拉着個孩子似的。

買牛那天,我把錢揣在懷裡走着去新豐,那裡是個很大的牛市場。路過鄰近一個村莊時,看到曬場上圍着一羣人,走過去看看,就看到了這頭牛,它趴在地上,歪着腦袋吧嗒吧嗒掉眼淚,旁邊一個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圍着的人在說牛刀從什麼地方刺進去最好。我看到這頭老牛哭得那麼傷心,心裡怪難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憐,累死累活替人幹了一輩子,老了,力氣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離開曬場繼續往新豐去。走着走着心裡總放不下這頭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腦袋底下都有一攤眼淚了。

我越走心裡越是定不下來,後來一想,乾脆把它買下來。我趕緊往回走,走到曬場那裡,他們已經綁住了牛腳,我擠上去對那個磨刀的男人說:

“行行好,把這頭牛賣給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試着刀鋒,看了我好一會才問:

“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買這牛。”

他咧開嘴嘻嘻笑了,旁邊的人也哄地笑起來。我知道他們都在笑我,我從懷裡抽出錢放到他手裡,說:

“你數一數。”

赤膊男人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還搔搔脖子

,問我:

“你當真要買?”

我什麼話也不去說,蹲下身子把牛腳上的繩子解了,站起來後拍拍牛的腦袋,這牛還真聰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來,也不掉眼淚了。我拉住繮繩對那個男人說:

“你數數錢。”

那人把錢舉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說:

“不數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着牛走去,他們在後面亂哄哄地笑,我聽到那個男人說:

“今天合算,今天合算。”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着它往回走時,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身體老往我身上靠,親熱得很,我對它說:

“你呀,先別這麼高興,我拉你回去是要你幹活,不是把你當爹來養着的。”

我拉着牛回到村裡,村裡人全圍上來看熱鬧,他們都說我老糊塗了,買了這麼一頭老牛回來,有個人說:

“福貴,我看它年紀比你爹還大。”

會看牛的告訴我,說它最多隻能活兩年三年的,我想兩三年足夠了,我自己恐怕還活不到這麼久。誰知道我們都活到了今天,村裡人又驚又奇,就是前兩天,還有人說我們是——

“兩個老不死。”

牛到了家,也是我家裡的成員了,該給它取個名字,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叫它福貴好。定下來叫它福貴,我左看右看都覺得它像我,心裡美滋滋的,後來村裡人也開始說我們兩個很像,我嘿嘿笑,心想我早就知道它像我了。

福貴

是好樣的,有時候嘛,也要偷偷懶,可人也常常偷懶,就不要說是牛了。我知道什麼時候該讓它幹活,什麼時候該讓它歇一歇,只要我累了,我知道它也累了,就讓它歇一會,我歇得來精神了,那它也該幹活了。

老人說着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聲,那牛就走過來,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頭。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着牛的繮繩慢慢走去。

兩個福貴的腳上都沾滿了泥,走去時都微微晃動着身體。我聽到老人對牛說:

“今天有慶、二喜耕了一畝,家珍、鳳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還小都耕了半畝。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說了,說出來你會覺得我是要羞你。話還得說回來,你年紀大了,能耕這麼些田也是盡心盡力了。”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老人唱道——

少年去遊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炊煙在農舍的屋頂嫋嫋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後消隱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男人挑着糞桶從我跟前走過,扁擔吱呀吱呀一路響了過去。慢慢地,田野趨向了寧靜,四周出現了模糊,霞光逐漸退去。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着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着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着黑夜來臨。

一九九二年九月三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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