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這個程建邦,不知執行過多少次任務,更不曉得都經歷過什麼,單單能讓上級將他獨自委派到這裡,就足以證明他得到的信任絕非一般探員所能得到。而且,我懷疑他原先的搭檔或許已經犧牲或者受傷,不然爲什麼會派另外一個人——也就是我來充當他的搭檔呢?
儘管這些問題在我的腦海裡徘徊不停,但我並不是特別想知道。我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埋頭幹活,竭盡全力伺候這位不可一世的、傳說中的程建邦,讓他趕緊接近那個周亞迪,我好早些完成我的任務,儘早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突然十分想念寧志和鄭勇,還有徐衛東。
我揹着揹包一言不發,跟着他穿過了這個叫做美塞鎮的幾條巷子。這裡的確沒什麼身在異國的感覺,道路狹窄,路邊的店鋪貼着白瓷磚,全是“正宗廣西米粉”“黃金珠寶”“溫州皮鞋”之類中文簡體字的招牌,跟國內同等規模大小的城鎮一樣一樣的。程建邦在前頭走着,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糟糕的天氣和食物,一直走到一個小旅館前。這間旅館十分破舊,木質的樓梯已經朽爛,踩在上面咯吱直響,到處散發着一股黴味,走到二樓一個房間門口,他摸出鑰匙打開門,一股更加濃烈的黴味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
程建邦把門一關指着一張空牀說:“你睡那兒。”
“謝謝。”我強擠出一個笑臉給他。
剛纔還絮絮叨叨的他突然間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冷冷地掃了我一眼,鼻子哼了一聲:“這老徐沒事吧,這是給我添幫手還是給我添亂啊,不幫忙就算了,居然……”他完全不理會我的感受,自顧自地嘟囔着,將自己重重地扔在牀上,伸出手在菸缸裡摸到一根相對較長的菸頭叼在嘴上,眯着一隻眼睛點着深深地抽了一口,隨後徐徐將煙霧噴向看上去油膩膩的天花板。
我見他並不打算答理我,我也沒理會他,將揹包放在牀上起身打量起房間。這間屋子很簡陋,兩張牀,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有一個衣櫥,我打開衛生間裡的噴頭,流了半天也不見出熱水,心想反正這地方熱,也不需要什麼熱水了。所有的傢俱、臥具雖然簡陋,但還算整潔,當然,除了程建邦的牀和他方圓幾米的地方。
我推開臨街的窗戶,看了看外面的環境後回過頭,見他躺在那裡把那半支菸抽完,又伸手從牀頭的破櫃子上,摸索到少半瓶不知什麼時候打開的啤酒,晃了晃,揚起脖子將瓶中的殘酒一股腦兒倒進嘴裡。他像是作出了什麼決定似的,猛地坐起來看着我說:“就這麼着吧,也沒別的辦法了,就你了,秦……川是吧。”
我坐了下來,說:“對,秦川。”
“我不管你是秦川還是秦腔,休息好了就準備跟我去搶劫。”他說完走到桌子前坐下,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和一支筆,背對着我說,“我畫一個地圖,比你之前看到的更容易懂,一會兒你邊看我一邊跟你說。”
“搶劫?”我失聲喊道。
他有點兒驚訝似的擡頭瞥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着很明顯的鄙夷,低下頭“嗯”了一聲,又埋頭畫圖。我走過去,他突然擡起頭說:“樓下有個便利店,買幾包煙和啤酒上來。”
我心想,也許搶劫是什麼暗語吧,不過他還真把我當打下手的了。儘管這麼想,但還是問:“要什麼牌子的?”
他回過頭輕蔑地打量了我一番說:“哦,對不起,我在這種鬼地方待久了,已經不會認牌子了,煙冒煙就成,啤酒冒泡就成。”
我說:“還要別的嗎?”
他頭也沒回地說:“我剛說的不夠明確嗎?”
要知道,這麼久以來,除了徐衛東和那天在長安街上訓我話的老太太,就沒人和我這麼說過話。我強壓住心裡隱隱燃起的怒火,沒有吭聲,跑下樓買了幾包煙和幾瓶啤酒。回來時他已經將地圖畫完。看了眼我買來的菸酒說:“你可真會選,那麼多煙你選了個最難抽的,還有這種啤酒是最淡的,一點兒味都沒有。”
我沒理他,看着他手中的地圖冷冷地說:“說吧,怎麼搶?搶哪裡?”
他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常態,說:“我搶,你在這兒待着。”
我腦中滑過一個念頭:是否有人冒充了程建邦。雖然這個念頭稍轉即逝,可眼下這種情況,我不能盲目地聽從他的安排,至少我得知道爲什麼,我得獨立判斷正確與否,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我得聯繫徐衛東確認此次任務才行。想到這,我側身一條腿坐在桌上,打開一瓶啤酒喝了一口說:“爲什麼?你什麼計劃?這跟周亞迪有什麼關係?”
程建邦冷笑一下,說:“你來跟我碰頭的事,老徐是怎麼和你交代的?”
我說:“一切行動聽你指揮。”
“那你哪兒那麼多爲什麼?”他大概發覺我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於是笑了笑拍拍他對面的椅子,示意我坐過去,說,“目標人物周亞迪,在你來的四天前,因爲殺人被關進了監獄。”
“啊?”得到這個消息不亞於晴天一聲霹靂,我站起身說,“那得被關多久?會不會被判死刑?上級有沒有更新任務內容?”周亞迪是我此行任務的目標人物,我的任務就是要配合程建邦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如今目標人物周亞迪竟然被投入了監獄,一切的一切彷彿回到了一個奇怪的起點。
程建邦說:“死刑不至於,但一時半會兒肯定出不來了。”
我說:“那還是向上級報告請求新的指示吧。”
程建邦本來正給我遞一支菸,聽我這話,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自己點上,說:“給你的任務有沒有附錄說目標人物不會在監獄?”
我說:“沒有,可是……”
程建邦打斷我說:“那你還可是什麼?我們的任務是接近周亞迪,既然他進了監獄,那麼我就要去監獄裡接近他,那裡的環境應該更適合這項任務。”
我腦子一時沒跟上這一連串的信息爆炸,像是一盞電壓不穩狀態下的電燈泡,忽明忽暗。冷靜一下,我才說:“他是因爲殺人進去的,就算不死,在裡面蹲個幾十年也沒什麼稀奇,任務是接近他沒錯,可你在裡面陪他坐牢算怎麼回事?你死腦筋嗎?接近他的目的……”說到這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大,於是壓低了音量說,“接近他的目的是爲了獲取情報,不是讓你跟他交朋友,那樣就算得到再多情報有什麼用?
程建邦一拍桌子站起身說:“你他媽說誰死腦筋?我進去不能獲取情報嗎?難道你是死人?你如果連傳遞情報這點兒事都做不了,趁早滾回去,老子自己也辦得到。”
聽到這我實在忍不下去了,老資格擺一擺,意思意思得了,這程建邦自打見了面就開始陰陽怪氣的,這他媽算哪門子搭檔,這種態度還過什麼命?
我一巴掌差點兒把桌子拍散,站在他對面瞪着他說:“你他媽有話好好說,還沒完沒了了?我來這裡不是來看你臉色聽你耍嘴皮子的,有能耐咱就在事上真刀真槍地比畫,不見得誰比誰慫,什麼搭檔,狗屁不如,你瞧不上我,你當我把你當回事了嗎?不滿意現在就去跟上面彙報,隨你怎麼說我都認了,回去背處分也比在這看你這張臉強。”
我說完拿過他手裡的煙,抽出一支叼在嘴裡,一把從他嘴上將菸頭揪下來,對着火,又塞回他嘴裡。他的嘴脣本來和煙粘在一起,被我突然揪下來,疼得他一個勁兒地吸涼氣。我突然間的爆發,讓程建邦好半天沒回過神,直到他的眼睛被煙燻着纔回過神來。他急忙把嘴裡的菸頭吐到地上,拼命地揉了半天眼睛,然後擦了擦被煙燻出的眼淚抓抓頭,說:“你看你,還真急了。”
他說着呵呵一笑:“老子,哦不對,是我,我在這破地方都他媽待了倆月了,褲襠裡都快發黴長綠毛了,好容易見到自己人能敞開了說話,你讓我發發牢騷怎麼了?”說到這,他居然滿眼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又說,“我知道你,秦川嘛,西北最大槍械製售那案子就是你辦的,還撿了一條命回來。”
他拍拍我肩膀,滿臉敬意地說:“說起來你也算我心目中的傳奇人物。”
看着他在短短几分鐘內轉變得如此之快,我不禁有些佩服,深刻地明白了徐衛東說他經驗豐富的含義。我想剛纔他說的那些關於我的事,也一定是徐衛東告訴他的,我不由得有些感激徐衛東,畢竟這番話可以避免讓我在一個老探員面前太過卑微。至少現在,我與程建邦之間似乎已經迴歸了正常而相對平等的位置,而接下來我只需要用自己的實力維繫住這種平等就好。
透過窗戶我見外面天色已經黃昏,於是清了清嗓子:“別廢話了,你什麼計劃?”我說着坐了下來。
程建邦收起笑臉,也坐了下來,拿起一瓶啤酒跟我碰了一下,說:“我打算混進監獄,那種環境反而更容易接近目標,搞不好就能事半功倍。你在外面負責接應我,幫我傳遞消息,就算他出不來,至少可以幫我引見其他的大毒販,所謂條條大道通羅馬,只要掌握了足夠的情報,再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我再出來,就算做個毒梟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了。”
聽到他這番不切實際的話後我很不可思議,在我聽來這就像是一個講了一半的故事,我接着他的故事說:“嗯,對,然後你我聯手,不出三年就能稱霸金三角,然後帶着全部的毒品和兄弟回國一自首,這案子就算結了,從此世界最大的毒品生產基地就不復存在了,對不對?”我不顧他滿臉驚訝,語氣一轉,說,“這他媽是泰國,你當監獄是你家開的,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泰國國王是你大爺?”
程建邦看了我好一會兒說:“你這個想法很有想象力,但是實施起來變數太大,不可取。”他詭異一笑,說,“至於進出監獄這事其實很簡單,用不着麻煩泰國國王,需要出來的時候,你給送你來的那個老劉說一聲就行。”
我陡然想起老劉曾在送我來的車上說過,只要有需要就聯繫他,他會盡最大努力,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提供最大的幫助。如此看來他隨時出獄這個問題應該是可行的,之前我也想過一些可能出現的會用到老劉的狀況,但最多就是可能會和泰國警方發生誤會需要他的協助,卻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我說:“你跟他確定過嗎?確定來去自如?如果他能幫忙,爲什麼非要……搶劫?”
程建邦說:“這是個小鎮,當地的警察跟周亞迪這樣的人多少會有些瓜葛,我擔心萬一泄了密或者引起周亞迪的懷疑,反而搞砸了,所以一定要自然。”
我說:“那你出來的時候不怕泄密打草驚蛇嗎?”
程建邦說:“這當然不一樣,那個時候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換句話說我的任務已經完成,誰還在乎蛇驚不驚呢?實在不行就在裡面把他幹掉。”他說着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聽到這裡,我不禁在心底對程建邦由衷的敬佩,能在周亞迪入獄的短短几天內想出如此膽大的計劃果然有勇氣。我接着問:“於是你打算搶劫?你確定你就一定會和周亞迪關進同一所監獄?”
程建邦說:“這個地方只有兩個監獄,一個關剛纔差點兒摸走你錢的那種小角色,另外一個專門關重刑犯,殺人放火的事我不能幹,咱單搶劫總沒問題吧。”
我想了想說:“搶劫多少還是危險了點兒,萬一你被警察擊斃怎麼辦?不如強姦吧?”
程建邦臉色一變,罵道:“渾蛋!”
我忍着笑說:“怎麼?你怕強姦完發現是個人妖?泰國不是盛產這個嗎?”我看着他的臉,再也沒忍住,笑了出來。
程建邦本來板着臉,見我笑,也跟着一起笑。
那晚我們開始喝酒以後就沒有說一句正事了,天南海北,葷素搭配地聊到很晚,我們知道,這樣的機會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可能不會有了。
因爲不久後,我們這對僅僅相識不到一天的搭檔,即將展開一個計劃,而這個計劃的成功與否,將影響着幾十公里外那片中外馳名的金三角的存亡。
窗外那看似安詳的夜色,無法讓我們真正地忘記將可能面臨的危險。好在在這一切發生之前,還有這樣一夜。
4
我和程建邦一致認爲既然是爲了獲得重罪,就一定要搶泰國本地人的買賣,也省得外國人看華人的笑話。他的目標是鎮子最繁華街道中心的一家大珠寶行。那裡以售賣緬甸上等玉石爲主,兼營些黃金和鑽石製品。
還有個重要原因,那間店鋪對面就是警察局,便於被逮捕。免得太入戲,一不小心跑過的話,難免被警察敞開了追緝,那會是很危險的事。搞不好還得回來主動投案自首,萬一落個寬大處理,就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我的意思是等我稍微熟悉一下情況他再行動,可程建邦認爲事不宜遲,今天晚上處理完手頭一件事,第二天中午就動手。我問是什麼事,他笑而不答。我說既然那麼着急,爲何是中午而不是早上動手。他說太早怕警察沒上班。
我對程建邦說,我對這裡情況還不熟悉,尤其是當地人文,況且我對整個計劃還沒有完全吃透,不想貿然開始,那樣不僅是對任務的不負責,更是對他的不負責,所以希望再給我幾天時間。
程建邦考慮一會兒,決定最多再延遲一天。看着他堅定的目光,我知道,這是他的極限了,只好答應。
上午我倆出去隨便吃了點兒東西,然後在鎮子裡瞎轉了一圈,最後爬上鎮子最北邊的一座小山頂,他在一棵樹下解開褲子一邊撒尿,一邊騰出一隻手指着北邊鬱鬱蔥蔥雲霧籠罩的羣山說:“金三角就在那邊。”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雲山霧罩的也看不出那邊有何不同。潮悶的空氣讓人渾身黏黏的難受,我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揪起領口的衣服扇着涼說:“看不出,這個鎮離金三角這麼近,居然還這麼太平。”
程建邦放完水打了個冷戰說:“太平?這種地方周亞迪這號人物殺個人不算新聞,但是他居然被抓,而且還被判入獄,這就是新聞了。發生這樣不尋常的事一定是這個集團內部出了問題。”
我想起之前接觸到的關於這邊毒梟與政界、軍界錯綜複雜的關係的資料,經程建邦如此一說感覺的確不尋常。因爲在這種三不管的地方,一個有錢有勢的毒梟怎麼會親手去殺人?就算殺了人,也有無數手下排着隊要替他頂罪。周亞迪既然是我們的重點目標人物,那麼手中的勢力自然非比尋常,怎麼會在自己家門口翻船……我一時沒了頭緒,說:“那你的判斷是什麼?”
程建邦說:“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有人要搞他。”
我忙問:“什麼人?”
程建邦有些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說:“我只知道一點,但我擔心自己瞭解得不全面,所以我才急着進去,免得他因爲內部鬥爭而被人搞掉,那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心裡反而不再像之前那麼七上八下。因爲現在和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要聽從他的指揮,他越強,我越踏實。我說:“他死了,不能換一個同量級的接觸嗎?聽上去,你好像對這裡很熟。”
程建邦看了我一眼,緩緩地說:“我們接到的任務是接觸周亞迪,上級選擇他爲目標人物,自然有上級的考量,我們不知道上級爲了這個選擇耗費了多少人力和物力,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個接到的任務執行好。”
聽他這麼說,我突然覺得羞愧。服從命令本來是一個軍人的基本素質,我卻因爲一些還沒有看到的困難就琢磨着投機取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乾咳了幾下,說:“你說得對,我錯了。對了,你見過這個周亞迪嗎?”
程建邦說:“見過,通過另外一個毒梟見過一次。”
我說:“也是金三角的?比起周亞迪如何?”
程建邦找了塊稍微乾燥的地方坐了下來說:“差不多,或者比他勢力還大點兒,我差點兒就跟了他,呵呵。”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