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意識到我捏着他肩膀的手使太大勁兒了。我忙鬆開手,爲了表示歉意,我拍了拍他肩膀上被我捏痛的地方。阿來揉着肩膀說:“然後,他們一邊打一邊說我偷聽他們說話,要要了我的命,你也知道,我這身體哪兒受得了那種打,我當時以爲我這次是死定了,然後你就出現了,真的,要不是你,我真的死定了。”
我說:“這一帶叫洪古的人多嗎?”
阿來還沉浸在對我的感恩當中,陡然聽到我這麼問,愣了一下,說:“這個名字柬埔寨那邊多一點兒,挺常見的。這裡離金三角那麼近,什麼人都有。”他頓了頓又問,“秦哥你知道這個人的來頭?”
我說:“不認識,我在幫你分析那些人爲什麼想要你的小命。”
阿來感激地與我碰了下酒,一邊喝一邊說,我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警察抓了我之後,他怕連累自己,面對警察的詢問,他怕那幾人的同夥來繼續找他麻煩,就咬定說是我跟那幾個人在酒吧喝多了,發生了爭執,他是勸架被打了的,這麼一來他的傷都是我打的,他成受害者了。後來看報紙說判了我死刑,終於良心發現,去警察局自首翻供,這樣一來他就成了我打人行兇的共犯,再加上在法庭上陷害我作僞證,就被扔進來了。
他說得涕淚齊下,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真心覺得對不起我,總之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我卻沒心思聽他絮叨,滿腦子都是那個洪古。
再次提起洪古這個名字,我竟然覺得那麼遙遠,彷彿是我上輩子的事一樣。或許是我想多了,這種東南亞小國,名字相同的太多了。也許在柬埔寨叫洪古就像是在美國叫湯姆、在英國叫亨利一樣,只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名字。
我不確定阿來聽到的這個洪古是不是我關心的那個洪古,但是這個名字勾起了我的回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入戲太深,時不時總會模糊自己此行的目的,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不論是空間還是時間,我脫離戰友和上級太遠了。
我將飯盆裡最後一口酒乾了,說:“周亞迪這個人你知道多少?”
阿來低聲說:“他啊,傳聞可多了,這一帶的人都知道他做毒品生意的,在金三角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聽說因爲爭地盤的事兒,和那邊其他人鬧得很厲害。”
說着話阿來要給我繼續倒酒。“不喝了。”我攔住他,將信將疑地問,“這些你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阿來說:“我那個酒吧,在這一帶也算是老店了,本地的混混或者從山上下來的人,沒事兒都喜歡來喝兩杯,有時候多喝幾杯,難免嘴一鬆就會說點兒什麼出來,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在吹牛,我也不敢多問。”
我說:“山上下來?什麼山?”
阿來說:“就是大家說的金三角,我們習慣說山上,怎麼,秦哥對周亞迪感興趣?”
我說:“入鄉隨俗,我看他在牢裡有點兒勢力,我已經得罪了那個趙振鵬,沒必要連他也得罪了,總得站個隊。不是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嗎?再說我又無所謂,我怕你白天捱了打,晚上回來疼得哼哼,會吵得我睡不好。”
阿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說:“秦哥,你真是我的貴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纔是。”
我說:“那還不簡單,等出去了把你錢分我一半。”
阿來一拍胸脯說:“別說分你一半,就是全部奉上我也沒二話,只是……”他說到這兒嘆了口氣,低下了頭。
我知道他在發愁他的刑期,於是問道:“對了,你被判了多少年?”
他耷拉着腦袋說:“十五年。”
我說:“操,爲什麼你比我少五年?”
他說:“你放心,我先出去的話,一定找人花錢讓你早些出來。”
我說:“你有那能耐怎麼不現在就想辦法把你自己弄出去?”
他說:“太突然了,但是我老婆正在外面想辦法,就是可憐她一個女人……”他說着哽咽了起來。
我有點兒不耐煩,說:“對了,那個趙振鵬你聽說過嗎?”
他抹了把眼淚搖搖頭說:“以前真沒聽說過這個人,也面生,應該沒見過。”
我見他情緒有些低落,再加上沒少喝酒,不適合再問他什麼,於是說:“早點兒睡吧。”
我說完躺倒在牀上轉過身背對着他。他應了一聲,窸窸窣窣地收拾了幾下,爬到上鋪。
我聽到他還在斷斷續續地抽泣,有些心煩,擡腿踹了下他的牀板,抽泣聲隨即停止。我翻了個身閉眼睡去。
4
第二天一早,走出大樓我就發現,所有的犯人見到我開始有意無意地避讓,遠遠見我走來,就讓開空當。每個人的眼神與我交會後,都迅速地閃躲開,他們的表現,使得我都能聞到自己身上恐怖的氣息。我想大概是昨天下手有點兒狠的緣故吧。
我沒有主動答理周亞迪,這個時候需要吊吊他的胃口,就算是將來混作他身邊的一個打手,我也得是他最信任最親近的金牌打手。
我問阿來要了包煙,坐在牆根下曬太陽。阿來時不時地朝周亞迪那幫人那裡張望,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才說:“秦哥,是不是過去和迪哥打個招呼?”
我叼着煙,眼皮都沒擡說:“想去你去,我跟他不熟。”
阿來呵呵一笑說:“這樣吧,我去替你和他們打個招呼吧,你昨晚上也說,沒必要和所有人都搞得那麼僵。”
我點點頭,沒說話。“那,我去去就回。”阿來說着正要走。
我叫住他:“你不是要去給他上供吧?”
阿來看着我支支吾吾的半天沒說出一句整話。我說:“你要上就上你的那份,別和我扯上什麼關係,不然讓我知道了,我先把你拾掇了。”
阿來說:“秦哥,我是爲你好……”
我打斷他說:“不需要,用我再說第二遍嗎?”
阿來嘆了口氣說:“那好吧。”
我淡淡地說:“好,你給他上了供,以後有什麼事就去找你的迪哥。”我說這話只是想看看這個阿來的忠誠度到底有多少。我太需要幫手了,哪怕是一個不能給我任何實際幫助,只是一個在精神上支持我的人,一個我可以相對比較信任的人。眼下只有阿來最接近這個人選,可他的軟弱怕事實在讓我難以信任。
阿來說:“好。”
他說完這個“好”,我以爲他會頭也不回地投奔周亞迪去,誰知道他一屁股坐到我旁邊,將藏在衣服裡的香菸塞到我懷裡,說:“只要秦哥看得起我,我願意跟你。”
我轉頭看他,發現他目光破天荒地堅毅,這讓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身邊坐着的,是那個膽小怕事,半夜躲在牀上哭鼻子的阿來。
“我身上沒地方放。”我把煙丟還給他,說,“對了,看見趙振鵬了嗎?”
阿來眯着眼睛在院子裡掃了一圈說:“好像沒有。”剛說完就指了指我的身後,然後迅速站了起來,目光中滿是驚恐。我轉頭一看,趙振鵬帶着六七個人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
我本來太陽曬得正舒服,實在懶得動,但這種情況要再不動實在是不太明智。我摸出隨身的小鐵棒,將上面的布條纏緊,站起身迎了上去。我不想再被動到非要等對方先出手再還擊了。
趙振鵬等人見我站起來,之前氣勢洶洶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等我跨着大步往上迎時,有三四個人開始放慢腳步,走在最前面的感覺到了身後人的遲疑,也放慢了速度。當衝鋒的腳步稍微慢一拍,士氣必然所剩無幾了。
我猜昨天的場景一定在他們心裡留下了深刻印象,畢竟那是血的教訓,所以誰也不願意衝在前面。我見勢攥緊雙拳,一邊走一邊活動脖子。
對面算上趙振鵬一共七個人,我並沒有百分之百的勝算,能在自己毫髮無損的情況下將他們全部擊倒,但我明白趙振鵬是他們的靈魂,只需將他第一個用最迅速、最殘忍的方式擊倒在地,其他人自然會從心理上崩潰掉。而且還有昨天的陰影留在他們心中,這些也是爲我加分的砝碼。我唯一擔心的是,這幾個人之中藏匿着高手或者更加兇險的武器,到時候給我來個措手不及,後果很難預料。
轉眼間,我與他們的距離已剩下不到五米,我甚至算準了攻擊的方向和方法,只等靠近到一個合適的距離後果斷出擊了。
氣氛隨着我和趙振鵬之間距離的縮短,越來越沉重,我幾乎都能聞得到,將要瀰漫在空氣中那熟悉的血腥味。
當我與趙振鵬的距離只剩下三米的時候,我正蹬足準備飛起一腳,卻見周亞迪的身影一晃,擋在我們之間。我居然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趕來的。
他就像一盆潑到一桶即將引爆的火藥裡的冰水,瞬間讓一觸即發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周亞迪臉上堆着笑,攤開雙手說:“兩位兄弟,難得這麼好的天氣,一起坐下來抽根菸聊聊天吧。”
趙振鵬慢慢推開周亞迪攔住他的手,對我說:“昨天被你打的那個兄弟,昨晚上死了,我來找你只是想讓你給個交代。”
我愣了一下,但直覺告訴我,此刻我不能露出絲毫的遲疑。我必須做出一副就算是殺了人也滿不在乎的樣子,只有這樣才能讓我更加的強勢,讓他們更加懼怕我。眼下的情形逼迫着我不能在乎這裡的人恨我,只要他們怕我就夠了。而且周亞迪就在跟前,我必須得表現點兒什麼出來纔可以。
主意一定,我撥開周亞迪的手,對趙振鵬說:“人都死了,說什麼都沒用,我也不能等着你要我的命,不如你直說,你想要我怎麼樣?”
趙振鵬冷冷地看着我,額角的青筋跳了幾下。他的身手我知道,並不能給我帶來致命的傷害。
我將目光放到他身邊那幾個人的臉上,結果所有與我對視的人,全部避開了我的視線。我心裡頓時踏實了許多,看來這羣人習慣了仗着自己人多而已,沒有一個敢跟我硬磕的。
氣氛再一次緊張了起來,我繃緊了神經只等對方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先下手爲強。
周亞迪呵呵一笑說:“人死不能復生,昨天的場面我也見了,拳腳無眼,我相信這位秦兄弟也不是有心要誰的命,鵬哥,咱們坐下來好好談。”
趙振鵬冷冷地看了周亞迪一眼,說:“怎麼?迪哥人緣真不錯,這纔多久就兄弟長兄弟短的,看這意思,是要替他出頭嗎?”
周亞迪連連擺手說:“真沒這個意思,我也沒那麼大面子,我只是覺得大家都落難在此,真的沒必要仇上加仇。”
趙振鵬說:“你挺喜歡講道理的,好,那我就跟你講道理,你的這個兄弟,殺了我的兄弟,我沒有麻煩官家。現在我來向他要個交代,你覺得這哪裡不合適了?”
趙振鵬的話說得有理有節,如果換我面對這樣的質問,我還真的不知道怎麼說。周亞迪呵呵一笑,說:“昨天的事情都知道,是你的兄弟先找這位秦兄弟的麻煩,而且先亮出了傢伙,要不是我這秦兄弟反應快,恐怕現在死的就是他了,如果是那樣……呵呵,鵬哥你打算怎麼交代?”
趙振鵬被周亞迪這一番話噎到那裡,半天沒吭聲。周亞迪緩和了下口氣,一手搭着我一手搭着趙振鵬說:“當賣我個面子,坐一起好好聊,今天香菸我請客。”
趙振鵬一把甩開周亞迪的手說:“迪哥的面子的確大,一條人命,抽根菸聊聊天就解決了,就算我兄弟的命抵不上你迪哥的一根小拇指,但那還是我兄弟,我不僅要給九泉之下的他一個交代,也得給其他兄弟一個交代,不然以後怎麼混?”他說到這兒,轉過臉看着我說,“不過迪哥說得也有些道理,人死不能復生,沒必要再多添一條命,但我覺得你說得更有道理,不會等着我要你的命,誰會坐等着別人要了自己的命呢?你不是問我怎麼辦嗎?我現在告訴你,既不會傷害你,也不會要了誰的命,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趙振鵬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興許是這裡的黑話。我瞥了眼周亞迪,看起來周亞迪也是一臉茫然,我又看了眼阿來,他比周亞迪更茫然。我說:“你想怎麼樣?”
趙振鵬冷笑一下說:“很簡單,你把他的小拇指割給我,這件事就一筆勾銷。”他伸出手指的是周亞迪。周亞迪笑吟吟的臉一下就變了,嘴角抽動了兩下,下意識地將兩隻抱在胸前的手藏了起來。
我聽周亞迪一口一個“我秦兄弟”,那是已經把自己當我老大了,那我就正好藉着這事把這個關係搞深一點兒。想到這裡我說:“這不可能,第一迪哥和這件事沒關係;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昨天要不是迪哥,恐怕你現在屍體都硬了,人是我打死的,有什麼能耐你衝我來。”我的態度很明確,既然道理說不通,索性狹路相逢勇者勝,玩文的我不行,耍狠鬥勇,我相信這裡沒幾個人是我的對手。
看來今天這一戰在所難免了,索性趁這個機會一次把趙振鵬打服,一來能給自己換個清淨,二來也算幫周亞迪掃清一個對手。
氣氛再次凝重了起來。
我拳頭剛攥緊,就見趙振鵬一個站在阿來身後的手下,一把勒住阿來的脖子,另一隻手裡多了一把烏黑的匕首,正對着阿來跳動的頸動脈。我認得那把匕首,那是軍用的,刀刃上含有特殊的合成有毒材料,一旦割破皮肉傷口很難癒合。
阿來被勒得呼哧呼哧拼命喘氣,臉不知是憋的還是嚇的,變得通紅。
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白了趙振鵬一眼不屑地說:“鵬哥,你可真給我開眼,先不說這麼幹多失你鵬哥的身份,就算你真想要挾我,是不是先得搞搞清楚這個人跟我到底什麼關係?”我看着趙振鵬不太自然的神色,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接着說,“要不是這個人,我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方,謝謝你替我弄死他。”
我又轉頭對那個挾持着阿來的人說:“兄弟,你刀尖指的地方不對,那地方刺下去,血能噴到……那裡。”我用手在三米開外的地方比畫了一下,又說,“刀尖立在鎖骨上,往下刺,省得血噴得到處都是,鵬哥的衣服有人給洗,難道你們每個人的衣服都有人給洗嗎?”我指了指趙振鵬的手下們,又說,“記住,洗血衣要用涼水才洗得乾淨。”
阿來充血的眼睛充滿驚恐地看着我,我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着,抵抗着內心的慌亂和緊張,生怕這些情緒會通過我的眼神把我出賣。
趙振鵬冷冷地笑了笑,上前從那手下手裡接過匕首,照着我說的位置擺好後,問我:“是這樣嗎?”彷彿等我一確定之後,他就會真的刺下去。
我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手,我不能用阿來的性命去賭,事情逼到這個份上,也沒有多少時間容我去考慮。我在腦海中計算了好幾次,都沒有把握在阿來不受致命傷之前奪過那柄軍用匕首,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難道真的去割了周亞迪的小拇指?
阿來突然發出幾聲“嗚嗚”的聲音,我一看,趙振鵬手裡的匕首已經慢慢地刺進阿來的皮膚,鮮血開始順着刀尖刺入的地方往外滲。我只好趕緊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不是想要小拇指嗎?這事跟迪哥沒關係,不如切我的。”
我伸出小拇指向他動了動。我想先答應用一根小拇指換阿來一條命,爭取時間和機會,就算沒有任何機會給我翻盤,那麼用我一根手指換一條人命來暫時擺平這件事還是很划算。
趙振鵬說:“你?你得兩根。”
我有點兒後悔昨天聽了周亞迪的勸沒把他弄死,忍不住斜眼瞪了周亞迪一眼。周亞迪喉頭動了動沒有吭聲。我點點頭說:“可以,但有個條件,我自己動手。”
趙振鵬說:“好啊,割吧。”
我伸出手說:“刀給我。”
趙振鵬笑了笑說:“那可不行,我有點兒怕你,你空着手都弄死我一個兄弟,還差點兒要了我的命,我再給你把刀,你還不得把我們都弄死在這兒?”
我攤開手說:“那你讓我怎麼割?”
趙振鵬說:“用牙啃,用磚塊砸,辦法有的是,我只說要你兩根手指,我纔不管那兩根手指是整根的,還是肉醬一樣的。”
我看了眼周亞迪,希望他能給我個像樣的工具,一個稍微鋒利點兒的東西,能讓我儘量不那麼痛苦地滿足趙振鵬的要求。我還沒有變態到能夠自己咬下自己的手指,當然,用石塊砸的話太過痛苦,一旦決心不夠,可能要砸第二次、第三次。想到這我倒吸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