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迪說:“沒錯。他現在的確對我們不構成什麼威脅,那是因爲他缺錢,所以不能讓他把貨發出去,他這次集中的貨可不是小數目,一旦讓他收全了貨款,咱們就麻煩了。”
我頓時明白了周亞迪之所以不想往大陸發貨,並不是爲了什麼規矩,而是擔心自己的對手壯大影響了自己的勢力。他自己不向大陸發貨,僅僅是因爲他志不在此,或者他沒有現成的網絡,必須依賴胡經和包總建成的毒品網絡纔可以。但他寧可耗死胡經,也不吃這口肉,那他所謂的大事,纔是他真正想做的事。而他想要做成那事的前提,是先要徹底統治金三角。
一個大膽的想法出現在我的腦中,我快速仔細地在心中將這個想法斟酌了一番,說:“如果,我們由着他發貨,在發貨的路上來個黑吃黑,讓他既收不到錢,也損失了貨,他豈不是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再說,那些貨在他手裡,他發不了大陸,也會發到別的地方,你剛說他現在就是缺錢,如果只是堵死一條我們知道的路,讓他再找一條我們不知道的路子,那我們豈不是更被動了嗎?”
周亞迪聽我說完,愣在了原地。他伸出一隻手示意我們不要打擾他,站在那裡獨自思量起來。我裝作不知所謂地看向洪古,只見他衝我豎起大拇指,笑着對我點了點頭。
周亞迪突然哈哈一笑,走過來對着我的肩膀捶了一拳,說:“媽的,我就說有個什麼更好的辦法一直在我腦子裡晃來晃去的,就是看不清。沒錯,就是你說的這個,你看看我,最近被搞得神智都不清醒了。哈哈哈,秦川,你果然是有勇有謀,回去我們仔細想想這個,也省得欠丹雷什麼。”接着他對洪古說,“你現在立刻去丹雷那兒一趟,告訴他計劃有變,先不要動,具體行動的時間等我計劃好再說,再聯繫已經出去的咱們的人,全部回來。”
周亞迪猛地加速朝山下走去,走出幾步回頭,對我說:“秦川,咱抓緊下山,聊聊這個事。”
周亞迪眼裡閃着光,看起來異常的興奮。我看了眼洪古,洪古滿臉笑容說:“那晚上見了,我們各忙各的。”說着也在我胸口搗了一下,“你真行。”
8
周亞迪帶着我直接回我的住處。蘇莉亞迎了出來,到我跟前突然一皺眉頭,指了指我,捏了下鼻子。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已經快被汗水泡餿了,我對她抱歉地笑了笑。她像是想從我們的臉上讀出些什麼似的,仔細地觀察着我和周亞迪的神色。周亞迪說:“準備點兒飯,我和秦川聊點兒事。”蘇莉亞開心地點了點頭,出了門。
阿來站在他的屋門口欣喜地看着我,但當他的目光落到周亞迪身上時,臉色顯出一絲畏懼,怯怯地和我們打了個招呼:“迪哥,秦哥,你們回來了。”
周亞迪對他點點頭,急匆匆地進了我的房間。我知道他對我提出的計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迫不及待要跟我聊這事。我也明白了一件事,相對而言要把毒品運進大陸對他們來說並不難,難的是那條看不見的運售網絡,而掌握那條網絡的恰恰是胡經。想要完全扼制住毒品進入內地,是不可能的事,唯一能最大力度打擊毒品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摧毀他們已經建成或者正在組建的販毒網絡,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地震懾這條網絡上的所有人,也能最大規模地摧毀他們喪盡天良的金錢夢。
所以,必須要把這裡所有人的毒品當做是誘餌,引誘出那條網絡上的所有人,再一舉殲滅纔是勝利。但是這麼做的風險就是一旦得到的情報不準確,讓大批毒品流入內地,我們卻無法跟蹤,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了。也正因爲這樣,周亞迪必須要跟胡經合作,而且必須要讓周亞迪知道並掌控整個運送計劃的每個細節,那時候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從他口中獲悉全部信息。當然,最好的辦法還是百分之百地得到他的信任,讓他指派我成爲整件事的骨幹。目前他一來缺人,二來急於實施他自己的計劃,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周亞迪自顧自坐在藤椅上,點了根菸陷入了沉思,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我見他並沒有要和我商量什麼的意思,於是慢慢地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夕陽餘暉淡淡地灑進屋子,一陣微微的涼風迎面吹來,只覺得渾身都鬆弛了下來。
周亞迪說:“你先去洗個澡,蘇莉亞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我應了一聲,拿了一套衣服走出門去。一出門看到阿來正蹲在他的房間門口抽菸,看到我出來急忙站起來,小心地朝我身後張望了一下,上前認真打量着我說:“秦哥,你沒事吧。”
我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說:“你看呢?”
阿來笑着連連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和蘇莉亞擔心你們,都一夜沒睡。”
我掃了眼蘇莉亞的房門,說:“我去洗澡。”
當溫熱的水沖刷到我的身體上時,幾處刺痛分別從後背和胳膊以及腿上傳來,我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已經被樹枝劃得沒幾塊好肉了。那一瞬我想起了程建邦,心頭隱隱作痛。不知他有沒有安全地走出叢林,有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歇腳,可以像我一樣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然後吃頓飽飯。
我想我應該給周亞迪留足時間作出抉擇。我們彼此的時間都不多了,不論是他的那個計劃,或者是我的任務,都已經把我們逼到了極限。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爲這個任務承擔多少挫折。
我閉上眼,將頭仰起在噴頭下,任由水流噴濺着我的臉,陶醉其中,好想一直這麼下去。若不是阿來敲門,我可能真的就站在水流中睡着了。
阿來站在衛生間門口擔心地問道:“秦哥,你沒事吧?”
我懶得說話,搖搖頭。
他說:“我見你進去好半天……對了,秦哥,我能求你點兒事嗎?”
“你說。”我擦着頭髮,見他緊張兮兮地看着我,於是讓他說。
阿來清了清嗓子,說:“我想你在幫迪哥做事的時候,能帶着我,你放心,我不會給你當累贅的,我能幫得上忙的。”
我將毛巾搭在肩上,說:“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會要命的事?”
阿來點了點頭,說:“秦哥,我在這裡白吃白住的,真的不安心,我也不敢問迪哥,我想做點兒事,我知道我這輩子可能已經由不得我自己了。既然打算留在這兒,我希望能幫得上忙,賣力也好,賣命也好,攢點兒苦勞就行,我還是想和我老婆在一起。”
他眼圈一紅,眼淚跟着就淌了出來。我見不得他婆婆媽媽的樣子,不耐煩地說:“你說話就好好說,動不動掉眼淚乾嗎?”
阿來用胳膊抹了下眼睛說:“不了,我再也不掉眼淚了。”
我嘆了口氣,說:“你要想好,在這兒做事可不比在監獄裡,那兒至少還有獄警在牆上站着看,人家想把你怎麼樣,多少還是會顧慮一下,這裡……”我搖搖頭,說,“我覺得你待在這兒挺好,至少安全。”
阿來連連擺手,說:“不不不,我還是想幫忙,你就當我想在迪哥那裡攢點兒苦勞,然後能早點兒和我老婆團聚吧,我就這麼點兒盼頭。”
“好吧。”我說,“但我有一個條件。”
阿來說:“你說。”
我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得明白一個道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害你的,所以什麼時候都不要懷疑我,我要你做什麼,你就按我說的做。”
阿來把胸一挺,說:“那還用說?”
我又補了一句:“你不這麼做,必要的時候我只能把你當累贅,給你一個痛快,我不是嚇唬你,也不是威脅你,真到了那個地步……”
“我明白!”阿來打斷了我的話,說,“你本來就是爲了救我才坐的牢,是我連累了你,我想過了,像我這種小人物,沒什麼本事,又在這種地方,命本來也不是我自己的,反正都一樣,不如跟着你做點兒什麼。”
我見他語氣誠懇,心中反而一軟,說:“你一直在這裡嗎?沒有親人?”
阿來低下頭,輕聲說:“我爺爺是緬甸華僑,後來因爲局勢一直不好,全家人東跑西走的,就剩下我一個。後來我父親的一個老朋友到泰國開酒吧,他也沒有親人,就認了我當乾兒子,後來幫我娶了老婆,把酒吧也留給了我。”他說着把臉撇向一邊,苦笑了一下,又說,“秦哥,我長這麼大,除了我乾爹和我老婆,就是你真的對我好。”
聽他這麼一說,想來也是一個苦命的人,我本想安慰他幾句,又不知道說點兒什麼好,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也別秦哥秦哥地叫我了,我沒你大。”
阿來說:“不一定比我大,但我從心底尊敬你,你就讓我這麼叫吧,我也習慣了。”
我點點頭,說:“回頭再跟你聊,迪哥還在等我。”
阿來“嗯”了一聲,回了自己房間。
我推開房門的時候,周亞迪正雙手抱在胸前靠在窗邊。蘇莉亞正往桌上擺放菜餚,見我進來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周亞迪的臉上恢復了從前那種熟悉的帶着自信的笑容,我想他已經有了主意。
蘇莉亞擺完桌,朝我和周亞迪點點頭,輕手輕腳帶上門出去了。我見周亞迪並沒有讓她留在這裡伺候,更加確定他要跟我商量的事很重要。
周亞迪拿起酒瓶倒了兩個滿杯,遞給我一杯。這一桌的飯菜讓我想起了洪林,昨晚周亞迪在分別時曾約他今天一起吃中飯,現在已經黃昏,想必洪林凶多吉少了。一時間心裡不知道是該悲還是喜,我端着酒杯站在那裡,遲疑了一會兒,說:“洪林一直沒有消息嗎?”
周亞迪垂下眼皮看着杯裡的酒,輕輕地搖搖頭,說:“我一定要他們付出代價。”他指指桌上的飯菜說,“你先吃點兒,一天沒吃東西了吧。”
他這麼一說像是突然喚醒了我的腸胃,腹內頓時嘰裡咕嚕亂叫起來。我放下酒杯,剛胡亂塞了幾口,就想起了程建邦。我放下手中的半隻雞,嘆了口氣,拿起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大口。
周亞迪說:“兩個,他前後殺了我兩個最好的兄弟,如果這次我不把他弄死,我以後也沒法在這裡待下去了,誰還願意相信我、跟着我呢?”
他大概以爲我在爲洪林難過,我索性將計就計,說:“嗯,鵬哥對我有如再生父母,洪林雖然認識時間不長,其間還交過手,但昨天要不是他,現在我就不能坐在這裡吃東西了。”
周亞迪舉起杯說:“我們兩個還沒坐在一起正經吃過一頓飯,這杯我敬你,謝謝你,秦川。”一仰脖幹了那一大杯酒,他的臉和眼睛跟着就紅了。
我乾了杯中酒,又爲他添了滿杯。他說:“這就是爲什麼我要實施那個計劃,我一定要讓我的兄弟們都過上安生富貴的日子,我不想再看到自己兄弟死在自己的身邊,我受夠了。”他一仰脖將第二杯酒乾了。
我不知道他是真難過借酒澆愁,還是確實有海量,只是他的這一番話,觸動了我心底最脆弱和柔軟的那一塊,我隨着他將酒乾了,陣陣的悲痛隨着酒勁一下全部涌了出來。
他放下酒杯說:“明天我就派人去和胡經談合作。”
我說:“可是,之前他還那麼對你,現在你突然去談和,會不會……”
周亞迪笑了,說:“這就是我和他的不同,當年他兩個親叔叔就是被包總親手打死的,現在有了共同的利益,還不是照樣和包總站在了一起。在他們眼裡,只要有錢,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計。”
我說:“我也不見外了,有個問題,你總提起的那個能讓我們過上富貴安生日子的計劃是什麼?”
周亞迪說:“不是我不相信你,現在談這個有點兒早,你知道了反而會成爲你的累贅,你太年輕了,還是容易衝動。”他說着用手做了個槍頂着太陽穴的動作。我擔心他繼續那個話題,忙假裝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說是是,我現在就專心對付胡經,鵬哥是他殺的,這個仇一天不報,我一天睡不踏實,我總夢見鵬哥臨死前看我的眼神。”
說到這我停了下來,因爲我說的是真的,趙振鵬被我扭斷脖子前的眼神,不論是清醒時,還是在睡夢中,總是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眼前。每次我總是馬上努力地轉移注意力,如果我與記憶中他的眼神對視下去,我的汗毛就會一根根地豎起來。我手撐着額頭閉着眼,平息着被酒精點燃的情緒,所有死在我眼前的人,一個又一個交錯浮現在我眼前,那些繁亂出現的臉,像是幾把鋼刀在我心裡攪動着,那真切又劇烈的痛楚似是就要將我死守的防線擊潰。
我想這些壓抑在我心中的噩夢遲早會爆發,對那個時刻,我隱隱有些期盼,但又無比的害怕。
周亞迪說:“少喝點兒,酒入愁腸,會死人的。”
我點了點頭。他又說:“很快就有很多事要做,你要好好休息。”
我想這個機會不能隨便錯過,忙說:“要是跟胡經談妥了,運貨的時候算我一個吧。”
周亞迪坐回椅子上,說:“秦川,不是不信任你,那個活計太危險了,我可不想你有什麼閃失,你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我說:“可是你也說了,不把胡經打死,我們什麼事也做不了。讓我去,我有把握在路上把他們的貨和人全毀了。或者你要是需要,我全帶回來也行。”
周亞迪笑了笑,說:“就算是發貨,肯定不是一次發完,那麼做風險太大,一旦被中國那邊的邊防武警碰到,會傷元氣的。”
我說:“他們不是有一條運貨的路線嗎?要是能碰到邊防武警還叫什麼安全線路。”
周亞迪想了想,說:“所以我要看到他的那條路線圖才能決定,如果確實很安全,我可以考慮讓你去。”
我說:“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保證那些貨有去無回,讓胡經傾家蕩產。”很多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真還是假,這種如夢如煙的恍惚讓我總想忍不住打自己幾個耳光,纔好確定自己真的是在現實中。
周亞迪站起身說:“我還是回去了,我總覺得洪林能回來的。”
我說:“對了迪哥,能不能讓阿來幫我?”
周亞迪皺着眉頭說:“他能幫你什麼?”
我說:“總會有用的,而且他不會害我。”
周亞迪笑着點點頭說:“我是怕他給你添累贅。”
我說:“身邊有個信任的人,總會踏實點兒,哪怕是個殘廢。”
周亞迪想了想,“嗯”了一聲,說:“叫他們過來陪你吃飯吧。這兩天好好休息,抽個空兒讓蘇莉亞帶你去醫生那裡複查一下……”他說到這兒頓了頓,突然笑了,像是自言自語道,“我好囉唆。”然後滿臉笑容地離開了我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