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側躺在地上,使盡全力地想看看追我們的人離我們有多遠,一擡頭,卻看到一個一米左右高的界碑就在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扭頭見追來的人已經距離我們不到四百米了。“走,快走!”我用僅存的力氣衝阿來喝斥着。
阿來拼命想把我扶起來,但一切動作都只是徒勞。我摸出槍對着自己的腦袋說:“走,不走我就開槍。”我說着把槍的擊錘扳開。
阿來大驚失色,忙一個勁兒地擺手,說:“秦哥,我走……我走。”他哭着朝界碑的方向走去。我仰面躺在地上,努力喊道:“阿來,拜託了,秦哥求你了。”
阿來滿臉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望着我大喊了一聲,扭頭就拼命地朝界碑跑去。
我支撐着從地上坐了起來,用槍對準了已經跑進我射程內的人,但顫抖的手臂和模糊的視線,使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瞄準目標。來人已經開始對着我開槍,不過沒有打中我,或者從我身邊擦過,或者打在我周圍的地上。我狠狠地搗了一下自己的傷口,撕心裂肺的疼痛使得我頓時清醒了過來。就着這個空當,我擡起手,迅速對準最前面的幾個目標扣動了扳機,立刻就有三個人應聲倒地。
祖國與我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如今在我眼裡卻是那麼遙不可及,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的鮮血鋪路,用我的肝膽將路照亮,只爲自己最後的一滴血和一滴淚能夠流淌在祖國的土地上。我大喊了一聲翻過身,忘記了傷口的痛楚,朝着界碑的方向爬去,每一寸都竭盡全力,距離界碑每近一寸,好似又得到了新的力量。
當我再次擡起頭時,界碑就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再次朝着自己的傷口狠狠地捅去,希望能刺激起我最後的力量,讓我回到我的祖國。但這一次,任憑我怎麼捶打傷口,我都不再覺得疼痛。
“程建邦,我*,你死哪兒去了,過來扶老子一把。”我在心裡大喊,渴望奇蹟再次降臨,希望程建邦能“咻”的一聲出現在我的面前。
可這一次,他沒有出現。
突然身後一聲槍響,我的大腿一麻,整個身體隨着抽搐了一下,肩膀的傷口讓我感覺到了疼痛。我猛地一用力,往前一拱,伸手夠到界碑,一把摳住,那冰涼堅硬的質感彷彿有絲絲電流,涌入我的體內。我扶着那塊界碑終於站了起來,還沒有站穩,腹部又是一槍,我的身體頓時像一根柱子,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倒地的瞬間我看到了界碑這一邊鮮紅的國徽。
算了,除了腿,上半身已經回來了。我再也沒有力氣去移動一分一毫了,甚至沒有力氣去呼吸,去眨一下眼了。腳步聲已經靠近,朦朧中我看到幾個人影遮住了太陽,氣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其中一人舉起槍對準了我。
就這樣吧,至少我活着回來了。
我閉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臨,不管我願不願意,此時必須相信阿來能夠達成我的遺願。我想起他在洪古的槍下坦然的樣子,心中第一次感到一種安慰,那種安慰足以讓我現在死也可以瞑目。
“噠噠噠”連着三聲槍響從頭頂處傳來,我勉強睜開眼看到剛纔站在我面前追殺我的人四散逃竄。頭頂一隊人快步跑到我的身邊,一腳踢開我手裡的槍,然後將我圍起來,用槍指着我。我的眼皮像是被兩坨鉛塊墜着,任我怎樣努力也不能全部睜開。在我即將睡去的瞬間,我看到一個人低頭問道:“你是什麼人?”那一刻,那人帽檐上的一抹鮮紅讓我熱淚滿眶。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有着麥穗和國徽的帽徽。
“到家了。”我在心裡默默地念着這三個字。
之後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徹底失去了知覺。
7
一個月多後,1997年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初夏的北京陽光明媚。
我乘的車路過廣場,透過貼膜的車窗往外看,廣場上豎着一個巨大的倒計時牌,遊客們爭相在牌下拍照合影。牌上的數字顯示,再等四十多天,香港將重回祖國的懷抱。一百多年前的那場鴉片戰爭帶給億萬中國人的恥辱,將要被中國人自己徹底洗掉。
車子駛到總部門口,遠遠就看見徐衛東雙手抱胸站在大樓的門前。司機將車停穩後,跑步繞到我這邊準備給我開門,我不等他動手自己打開車門,拒絕了他的攙扶,自己扶着車門下了車。
徐衛東走上前,仔細打量了我好一會兒,低沉着嗓音說:“行,挺全乎。”又看看我的腿,用下巴指了指階梯上大樓的大門說,“上得去嗎?”
我看了他一眼,說:“帶路。”
他對司機說:“待命。”說完走在我的前面。我看得出他刻意放慢了步伐,於是儘量跟緊他,隨他來到他樓上的辦公室。
他等我進了門,將門關緊,指了指沙發說:“坐。”
看着這個熟悉的地方,不禁心頭一熱,我故意淡淡地說:“你這兒怎麼還這樣?”
他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一包煙,一邊拆一邊說:“變了,怕你們找不到。”他拆開煙來丟給我一支,又指了指茶几上的一杯茶說,“喝水。”
“醫生說不讓喝茶。”我一邊說一邊端起那杯茶。發現溫度正好,應該是他下樓接我前泡好的。我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抹抹嘴,學着周亞迪的樣子說:“嗯,好茶。”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端起他自己的陶瓷茶杯,用茶杯蓋撥了撥水面上的茶葉,輕輕吹了吹,然後呷了一口,咂咂嘴,將茶杯放下。
我倆跟傻子似的對坐着,一時屋裡靜悄悄的,好像誰都不知道從哪裡找話來說似的。過了好一會兒,他給我講起了一個月前發生的事:
一個月前的一個下午,一個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人,混在熙熙攘攘的遊客裡,沿着長安街一路往東走,他看起來就是個沿街乞討的乞丐而已。但當他看到路邊一棟建築掛着醒目的國徽,牌子上寫着“公安部”和“國安部”字樣時,竟然淚流滿面,擡腳就往大門裡衝。一旁一輛警車裡跳下兩個執勤的民警上前將他攔住問他有什麼事。
此人哆嗦着嘴脣,只一個勁兒地說要找徐衛東。
執勤民警問他哪個部門的徐衛東,找他什麼事。
他說要找這裡最大的官報案。
民警見此人目光迷離,神智似乎不太清楚,便提醒此人報案要去派出所或公安局,這裡不接受報案。
此人卻奮力掙脫開兩個民警,快步朝大門內奔去,一邊大喊“徐衛東”這個名字。
警車內又跳下兩個特警,三步並作兩步將此人拽住。
這時一輛黑色轎車從門內駛出,此人瘋了似的使出渾身的力氣竟然生生將按着他的兩個特警掙脫開,不顧危險撲倒在那輛轎車前,嘴裡大喊着:我找徐衛東,秦川臨死前讓我來的。
若不是那輛車司機剎車快,此人很可能就被軋到。轎車後座一個四十多歲模樣的中年男人聽到此人喊出“徐衛東”這個名字,馬上向司機交代了幾句。駕駛室車窗緩緩降下,司機對兩個特警說:帶他從側門進,去六號會客室等我。
轎車離開公安部向東駛去,後排的中年男人拿起車內電話撥了一個號碼說:衛東,你認識秦川嗎?
跟徐衛東短暫的通話後,中年男人將電話一掛對司機說:回去。
司機左右看了看說需要在前面路口處調頭。中年男人說:來不及了,就在這裡,逆行回去。
司機打開警報,在長安街上猛然調轉車頭,逆行往回就返。幾輛正常行駛的車輛紛紛避讓,有人探出頭叫罵着:我操,警車就他媽橫着走啊?趕着去投胎嗎?
公安部大樓六號會客室內的桌上放着一份飯菜、水果和一杯水,一點兒沒動。之前那個攔車大喊的乞丐摸樣的男人一個勁兒地催問着對面的中年男人:徐衛東怎麼還沒來?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時會客室的門被推開,來人正是攔車人要找的徐衛東。徐衛東環顧了一圈,對那個中年男人使了個眼色,中年男人點點頭離開了會客室。
等中年男人出去後,他問攔車人:你找我什麼事?
攔車人反問:你是不是徐衛東?不是就別耽誤時間,我是來替秦川傳話的。
徐衛東說:是你在耽誤時間。
攔車人盯了徐衛東一會兒,說:我叫阿來,秦川死了,他臨死前讓我來找你,讓我告訴你路線和時間。
徐衛東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這個髒兮兮的自稱是阿來的人,大腦飛速運轉着。如果他信任了這個阿來的話,那麼一個建國以來最大的緝毒行動即將展開,會有近千名蓄勢待發的緝毒幹警被布控出去。一旦這個阿來的消息有假,而導致行動撲空,那麼這不僅是公安部門建國以來最大的笑話,尤其是自己親自領導的行動將徹底流產,整個特案組將處於完全的被動狀態,如果是那樣,後果將不堪設想。
阿來這時,才哆哆嗦嗦地從身上摸出一個摺疊得整整齊齊的香菸盒,遞給了徐衛東。
以此,依據阿來帶來的情報,新中國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緝毒行動——“中華之劍”打響。
行動先後出動公安、武警數千人,成功截獲毒品海洛因一千六百公斤,抓捕境外武裝運毒人員、境內毒品走私販賣人員數百人。此案涉及毒品數量之巨、抓捕犯罪分子數量之多,都屬罕見,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中國打擊毒品案件的決心和力量。
我張着嘴巴聽完了徐衛東的講述,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就像是在聽一個故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突然手指一陣灼痛,我忙將已經燃到手指的菸頭丟掉,說:“操。”
徐衛東皺皺眉說:“我說了半天,你就一個‘操’?”不等我說什麼,他一擺手說,“無所謂了,另外,你託程建邦轉告我的話我也收到了,我代我大爺向你問好。”他說着在我受槍傷的肩膀來了一拳。
我咬着牙忍着隱隱傳來的痠痛,說:“程建邦他人呢?”
他說:“沒事兒,你也回去養傷吧。”
我說:“這次任務,我算成功嗎?”
徐衛東看着我說:“周亞迪還在,胡經還在,金三角也在,你現在就想功成名就嗎?”
我說:“你不是還打算讓我去吧?”
徐衛東說:“你還想去嗎?”
我想了想,點點頭說:“我想把寧志帶回來。”
徐衛東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說:“先休息休息吧。”
我說:“阿來呢?”
他起身從辦公桌上拿來一個沒有任何圖案的硬紙盒和一張紙遞給我說:“配給你的。”
我打開那個紙盒,見是一部手機以及配件,再打開那張紙,是一個地址,想必是阿來的,於是問道:“對了,他還有個老婆。”
徐衛東說:“知道,見過了。”
我有點兒感激地說:“謝謝,那我先走了。”我說着站起身。
徐衛東說:“樓下有車送你,對了,給你的手機不準關機,二十四小時待命。”
我擺弄了一下那個手機,起身看着他,說:“那我走了。”
他說:“等等。”然後繞過茶几,一把握住我的手,說,“辛苦了。”
走出總部大樓的門口,我見到臺階下停着一輛轎車,司機戴着墨鏡衝我招了招手。我走下臺階,鑽進車裡。司機回過頭,摘下墨鏡說:“去哪兒啊?”
我聽這聲音耳熟,一看果然是程建邦。我和他相視一笑。笑夠了,我把那個寫有阿來地址的紙條遞給他。
血色的夕陽斜斜地照着大地,拉長了地面上所有的影子,馬路上的行人匆匆地趕着路,各自煩惱着自己的煩惱,快樂着自己的快樂。我將手伸出車窗外,感受着初夏的自由清爽的涼風。
我想我需要抓緊時間享受這份難得的愜意和重逢,因爲一定還會有新的戰鬥等待着我。
我是戰士,我叫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