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掛在樹枝上的樹葉垂了下來,蟲豸也收斂了聲息,諾大的庭院之內,竟然落針可聞。
一切發生得太快,以至於貴族們都來不及反應,好像眨眼的功夫,他們至高無上的女王陛下跪在聖康提培宮的三十一級臺階之上,帝國的極境強者死傷大半,整個白薔薇園一片狼藉,禁軍東倒西歪,炎眷騎士們昏迷不醒。
劍聖達魯斯的後人卻還完好無損地站在正門口,連腳步都沒有挪動半步。
白銀女王強權統治帝國數十年,對於貴族們來說未必算得上滿意,上上代,上代皇帝陛下雖然強勢,但總給貴族們三分面子,女王陛下對待貴族好像對待她的寵物狗一樣,貴族與皇室的共洽,早就蕩然無存。
但反對者早已離場,在場的都是女王的近信,讓一個外國人在帝國揚武揚威,貴族老爺們也無法接受——那怕這個人是劍聖達魯斯的孫子。
然而問題在於,沒有人敢動手,布蘭多所表現出的實力,叫他們拿什麼去反對呢?
於是場面上一時間竟出現了令人尷尬的沉默。
直到收劍還鞘的聲音打破了這沉寂——
布蘭多收起劍來,緩緩走進白薔薇園,他譏諷了白銀女王一句之後,連看都沒有看後者一眼,只徑直走向呆立當場的山民少女。
茜一片茫然地望着他,表情呆呆的,有些好笑。她好像中了什麼魔法,僵立當場。
直到布蘭多走到她身畔,伸手將她額前的亂髮整理到耳後。對她說道:“對不起,我來晚了,茜。”
數百人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幕。
帝國貴族相顧無言。
梅蒂莎滿眼欣慰,又有些羨慕;夏爾與墨德菲斯都微微一笑;法伊娜咬着下嘴脣;安德麗格無聊得把目光投向一邊;老尼德文與花葉大公各自搖了搖頭,他們不像年輕人將心情顯露在外。但心中都有些難以言訴。
一方面是見證了一個傳奇的誕生,可爲此作墊腳石的卻是帝國,若此事是發生在法恩贊,即使是兩位老人,大約也可以以此爲談資談上好一陣子的。
卻偏偏是在帝國。
德爾菲恩神色複雜地注視着這一幕,她所認知的一切。彷彿都在先前的片刻之間徹底顛覆了。
這位宰相千金此刻腦子裡竟一片空白,她心中忽然有些難言的痛苦之意,連指尖也微微泛白。
茜看不清自己內心的想法,但身上的羞怯之意卻漸漸退去了,經歷過那麼漫長的旅程之後。她也迅速地成熟了起來。當布蘭多將她的髮絲掠到耳朵後時,感受到對方手上傳來的熱度,山民少女微微一個哆嗦,她默默地低下頭,靠在領主大人溫暖的胸膛中。
她綴泣起來。
這完全出乎了布蘭多的預料,山民少女的大膽像是一支利箭般擊中了他的心靈,但他甚至來不及感到措不及防,深深的心痛就涌上他的心頭。他可以清晰地感到少女在他懷中是那麼的單薄與柔弱,她的雙肩微微顫抖着,彷彿無數日夜的不安與無法入寐的恐懼浸染在他的心頭。
命運被他人所擺佈的無助與悲哀。是如此深刻與令人心悸,只有同樣切身感受過的人才能夠明白,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卻根本無從瞭解。
這一刻布蘭多隻想到了燃燒之中的埃魯因,那時他們的命運與這位少女何其相似,失去了內心之中的依靠的他與其他人,比此刻的茜更加彷徨無助。
默默地。他心中對於白銀女王的憎惡不禁更多了一分。
但正是這個時候,他感到冰冰涼涼有些柔軟地物體碰上了自己的嘴脣。這一驚非同小可,布蘭多瞪大眼睛。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茜的雙臂已經環過了自己的脖子,她仰着頭,閉上的眼睫毛微微顫抖着,面頰上可愛細微的絨毛清晰可見。
布蘭多好像也中了一個奇妙的魔法,完全無法動彈。
數以百計的帝國貴族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幕的上演,他們看着擁吻之中的兩個年輕人,竟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對於貴族們來說,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幕啊,騎士拯救了公主,完美地符合了帝國上層社會對於美與浪漫的追求。
但令他們感到尷尬的是,他們竟不知道以什麼樣的立場來面對這一幕,他們甚至不敢去看女王陛下,以免讓對方看到自己心中的動搖。
“茜真是勇敢。”梅蒂莎小聲嘆了口氣。
“但連我都不得不承認,”夏爾答道:“這是領主大人應得的獎勵,這個奇蹟值回一吻,我實在是很難說得清這兩者之間那個價值更高啊。”
“夏爾先生,請慎言。”梅蒂莎沒好氣地看了這位不着調的巫師先生一眼。
“放心,我會在羅曼小姐面前保密的,不過我想她大概也不怎麼會在意。”夏爾擠眉弄眼地答道。
這下連梅蒂莎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因爲她的臉也紅了紅。
老宰相尼德文沒有表態,他年輕時就顯得較爲古板,先帝也是看中了他的穩重,不過對於年輕人,他還是包容與寬待的;花葉大公卻呵呵笑着,彷彿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風流與不羈,他輕輕拍了拍自己女兒的肩膀:“是個好小夥子。”
“父親大人,”法伊娜狠狠地哼了一聲:“我要離家出走了。”
“又要離家出走?”花葉大公忍不住哈哈大笑。
少女轉動着碧藍色的眼珠子,至於心中是怎麼想的,很難說得清楚。
白銀女王同樣看着這一幕——
“他完全不同於他的祖父……”這一刻這位女王陛下心中卻產生出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念頭,甚至連失敗的沮喪與痛苦都消散了大半。
她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光可鑑人的地板幾乎能倒映出她美麗的面龐,那是一張不受歲月所侵蝕的臉。從那張臉上,她看到了公主時代的自己。
那是多麼好的一段時光啊……
可惜幾乎快要記不起了。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同的呢?
她默默地想着。
那是一條黑暗深邃的長廊,長廊的兩側是一扇又一扇拱窗,拱窗內倒映出許許多多昔日的回憶,她看到四境之野。看到明媚的春光,看到陽光燦爛的庭院,看到自己與姐妹們一起,看到兄長大人,看到自己的父親——格蘭託底大帝。
那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夢中的事情,朦朦朧朧。猶如鏡花水月。
她看到數不清的旌旗,帝國的榮光才
剛剛開始,父親將王位傳給她,她將王位傳給兄長的第一個兒子,她看到輝煌的宮廷。萬國來朝,帝國的疆土,在她的注視之下,向着四面八方擴張,然後戰爭爆發了,騎士們英勇地向亡靈的大軍發起了攻擊。
那之後幾十年,她老了,臉上佈滿了皺紋。帝國卻一天天強盛起來,她已經逐漸記不起年輕時候的事情,但心中仍舊燃燒着一團火焰。
父親的囑託。我終究沒有違背。
她站在黑暗之中,看到了自己夢境之中發生的一切,她赤裸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看着那個垂垂老矣的自己,自身一襲白衣,青春永在。卻無助得好像被整個世界所拋棄。
爲什麼?
爲什麼會這樣?
她看着自己的雙手,纖細修長。幾十年的光陰,沒有在上面刻下一道紋理。卻蒼白得好像是鬼魅一般。
啪嗒,一滴冰冰涼涼的液體落在手掌上,康斯坦絲髮現,自己竟然哭了。
上一次流淚,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
她記不清了。
這個夢境,宛若炸裂的鏡子一般,轟然碎裂。
閃光的碎片,割傷了她的皮膚,鮮血流了出來,閃耀着金色的光芒,她卻渾然未覺。
她終於記起了那遙遠夢境之中的一切。
在走廊的盡頭,她看到了那個神秘的祭壇,如同六十年之前一模一樣,連周圍的陳設都沒有絲毫改變。
她看到十六歲的自己,看到了龍後格溫多琳,看到了那個高大英俊的身影。
三個人跌倒在祭壇邊。
而祭壇之上,是一個女嬰,眉目如畫,完美得好像是造物主的傑作。
“公主殿下,你不能這麼做!”
“達魯斯先生,這是我闖下的禍,我必須爲此負責,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整個世界爲我們陪葬麼?”
“格溫多琳小姐,你必須阻止公主殿下!”
“格溫多琳,你是宮廷術士,你有責任爲帝國的存亡負責,你來幫我完成這個儀式。”
“可是……公主殿下……”
“格溫多琳,帝國有許多公主,可是沃恩德只有一個。”
“殿下……”
“我意已決,若能守護帝國,守護這片我所深愛的土地,也是我心中最大的心願。”
白銀女王怔怔地看着那個十六歲的自己,看着那位帝國的白銀公主,眼中淚水竟止不住地滑落下來。
記憶變得如此鮮明而深刻,數十年來棄她而去的那些關於過往的片段,這一刻彷彿全部重新活了過來。
她終於記起那是一切的開端,也是一切的終結。
而眼前的畫面開始變幻起來。
那是來自於無數個年代之前久遠的畫面——
從天而降的隕石燒穿了雲層,在金紅色的天空上留下一道道亮痕,數不清的人羣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奔逃。
元素疆界之上仍在發生零星的戰鬥,偶爾產生一點爆炸的閃光,星星點點地點綴在‘babel’要塞附近。
她看到一條巨龍籠罩半個天空,張開的雙翼從整個大平原的南方一直延伸到北方,橫貫天際,彎曲的頸項彷彿是雲顛的巨塔。
渾身上下散發着無窮無盡的威壓。
雲層之間轟隆作響,那座閃耀的高塔正在分崩離析——
她又看到另一幅畫面。
如血一般的殘陽穿過十二道黑曜石廊柱,映進大廳之中,光滑的地面上的晶格網絡閃閃發光。
身穿長袍的衆人正在緩緩步入這大廳之中。
其中一人擡起頭來,環視四周,他身邊一共有十三個人,身上長袍制式相同,但顏色各異。
“我提議開啓真理議會。”
一個聲音說道。
“同意。”
“真理會同意。”
“灰燼之環同意。”
“同意。”
她看到的這個人,身穿左紅右黑的長袍,領口處豎着暗金色的立領,長袍上名爲ouroboros的銜尾蛇纏繞。
另一個聲音開口道:
“白銀之眼負責記錄會議,不參與表決。”
說話者身穿灰色長袍,銀色立領,身上的徽記是一輪巨門,門中生長出一隻狹長的眼睛,彷彿俯仰天地,盡視萬物。
白銀女王心中產生了一個聲音,奎寧之眼,白銀議會。
在此人兩側的人皆是相同的裝束,只是巨門之內的圖案各有差異,一人是一柄長青之槍,一人是銀色天平。
“仲裁之門的管理者缺席。”其中一人說道。
“那麼審判者也不發表意見。”另一人則應和。
“仲裁庭退出會議——”白銀之眼的負責人立刻說道。
“同意。”主持會議者開口道。
“大地軍團委任奧丁全權代表。”右邊兩人開口道,黑色的長袍,金色的立領,徽記皆是環內七星,不過耀星各有不同。
她腦海中響起兩個聲音,狂怒之龍,阿爾弗斯;智慧之龍,水晶。
“那麼——”
下一刻,白銀女王竟看到所有人向自己看了過來。
“同、同意。”她下意識地答道。
“通過。”
主持者舉起手來。
“接下來進行缺席表決——”
“反對者向前一步。”
大廳之中一片死寂。
“全票。”
“計劃名稱。”
“曲面。”
“編號。”
“代號。”
“沃恩德計劃。”
聲音逐漸變得嚶嚶嗡嗡,她彷彿處於鬧市之中,既切身參與,又冷眼旁觀,一些詞調在她耳中變得清晰,一些詞調又變得低沉,繼而斷斷續續。
白銀女王木然地站在人羣之中,彷彿終於想起來,這一切自己曾親身經歷。
那或許是在無數個年代之前,也或許是在幾十年之前。
她忽然有些害怕起來,輕輕搖着頭。
“瑪莎大人……”
“不要……”
“求求您。”
可眼前仍舊失去了光彩,一切萬物都變得漆黑一片。
黑暗中竟傳來少女低聲哭泣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