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冬之前的夜色總是降臨得格外早,布蘭多等人向馬爾塔哈南方行進了三四個鐘頭,天色便暗了下去。
陶奇克的冬夜格外潮溼陰冷,雖然在亡月內海地區在這個月份還不至於夜間結冰,但地面會變得冰冷堅硬;沼澤中瀰漫着大霧,幾乎沒有風,蟲鳴聲也很少,安靜得近乎詭異,黑暗中偶爾會有一聲水響傳來。
篝火剝剝燃燒着,偶爾跳出一兩顆火星,明黃色的光芒在霧氣中穿透力極強,可以照射到很遠的地方,但也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除了野獸與沼澤中的屍鬼之外,還有就是成羣結隊的蚊蟲——即使是在這個時節,陶奇克地區仍有大量蚊蟲——蚊蟲循光而來,縱使是早已準備了驅蟲藥,但用處也不大。
布蘭多一邊用手驅趕着蚊蟲,時不時會用上法則之力。德爾菲恩在篝火邊風乾魚和蘑菇,這些食材都是就地取材的,宰相千金的手藝出乎想象的好,在場的衆人或多或少都嚐了一點兒之後,紛紛表示讚不絕口。作爲皇女,凰火只象徵性地吃了一口,她的飲食有嚴格的標準,出門在外時也是保持着同樣的自律。
不過她卻提議多準備一些以備不時之需,畢竟想到馬爾塔哈時羊首教徒那古怪的食譜,衆人皆對此深以爲然。
紅月摩雅已從西面的地平線上升起,房奇仍舊沒有出現,看起來真要到約定的時間纔會露面。
德爾菲恩從烤架上取下一條薰魚,然後遞給布蘭多,向黑暗中一個方向努了努下巴。布蘭多明白她的意思,不過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
“怎麼,覺得我這個滿心算計的惡毒女人又在算計誰了?”宰相千金微微一笑,用開玩笑的口氣問道。
“那個小姑娘有什麼值得你算計麼?”對於宰相千金,布蘭多可是一點也不客氣,雖然兩人是有過肌膚之親,但那一天在船上發生的事情。一直讓布蘭多心中有一層隔閡。
確切的說,他與德爾菲恩之間沒有情,只有欲,而自那之後。由於他刻意保持距離,連兩人之間這種聯繫也淡薄了許多。布蘭多不知道德爾菲恩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或許她一點兒也不在意,但他卻很在意,每每在面對這位宰相千金時。總會感到十分別扭。
他的直白,也是爲了掩飾尷尬。
德爾菲恩微微一笑,好像並不在意,將手中的木籤遞了過來:“從鎮上到這裡,她還沒吃過東西。”
“德爾菲恩,”布蘭多忽然說道:“如今克魯茲帝國狀況不明,我們甚至不知道你父親和祖父是否還活着,我和你說一句實話,與黃昏之龍的戰爭其實我也無法看清未來是怎樣的,我能做到的只有盡一切可能保護埃魯因和我身邊的人。還有實現對瑪達拉女王的那個承諾,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我不可能給予你太多保證,成爲沃恩德之王,重建帝國,我都做不到。”
兩人之間隔着一道篝火,柳先生在營地外圍警戒,凰火早早已進入自己的帳篷中休息,瑪格達爾需要練習冥想與溝通魔力,一時間營地中竟只有正在對話的兩人而已。
“然後呢。大人想說什麼?”
“我想說,其實你不必這樣,”布蘭多嘆了口氣:“你很清楚我的爲人,如果你想要什麼。你可以儘量直說。儘管你曾經給我找了不少麻煩,但這兩個月以來你的努力我和梅蒂莎也看在眼裡,我們之間的恩怨,就讓它成爲過去吧,如果你願意盡棄前嫌的話,我可以像是幫助朋友那樣幫助你。我的意思是,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我會盡力而爲。”
“大人的意思是,我沒必要把自己束縛在您身邊,每天對着你們強顏歡笑,我應該去追求我自己想要的道路,對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德爾菲恩。”
“不,大人您就是那個意思,我知道,您在可憐我,”德爾菲恩微笑着回答道:“大人是不是認爲,和我這樣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太累了,已經不想再繼續玩下去了?”
“好吧,我承認你說對了,但德爾菲恩,我們之間的恩怨起源於一個誤會——我說過,我不會爲了你未婚夫的死向你致歉,因爲那本來就不關我的事。但我可以爲那之後對你的身心造成的傷害向你道歉,或許在冷杉領那時候我們各退一步,情況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那麼羅曼小姐呢?我對羅曼小姐的所作所爲,你也不怨恨我?”德爾菲恩輕聲追問道。
“你不必激怒我,因爲羅曼的事情我曾經恨不得殺了你,我也恨不得給你一個同樣刻骨銘心的教訓,可在那之後發生了太多我想不到的事情,”布蘭多搖了搖頭:“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應當怎麼辦面對你纔好,一方面你是我的仇人,德爾菲恩小姐,但另一方面,我也傷害了你。”
“大人真的認爲自己傷害了我?”
布蘭多毫不避諱地點了點頭。
“您真是個正直但天真的人,”德爾菲恩答道:“可是您還不明白,您想要我去追尋什麼樣的道路呢?離開你,回到過去那種陰謀詭計與爾虞我詐當中,那就是您認爲我應該過的生活嗎?”
她搖了搖頭:“您爲什麼會認爲我在強顏歡笑呢,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是我過得最輕鬆與真實的日子,等我們回到帝國之後,我不明白自己會作出怎樣的選擇,但至少在這裡,我感到真實而快樂。”
布蘭多愣住了。
宰相千金忽然靜靜地嘆了一口氣,她將薰魚放回烤架上,然後站了起來,拿起篝火旁自己的揹包,從裡面拿出一張毯子,走了過來,交到布蘭多手上。
布蘭多看到那張毯子,微微愣了一下,他記起來在羅薩林北方時,自己曾用這張毯子蓋在宰相千金身上,那時候他以爲她已經睡着了,但沒想到宰相千金只是在裝睡而已。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毯子,德爾菲恩將這張毯子保管得極好,即使在沼澤環境下毯子也十分乾燥整潔,而且摺疊得極爲整齊,每一條邊都細細地對齊過。
“對不起,我不切實際的夢確實也該醒來了,在元素疆界的那個漫長的夢境中,我所看到的可怕事物曾讓我變得軟弱起來。”德爾菲恩幽幽地答道:“這些日子以來,我自暴自棄,因此纔會發生那樣荒唐的事情,我對不起我的未婚夫,也對不起大人,我以爲錯誤會隨着時間而消逝,但我錯了,我仍舊是我,逃避並不能改變現實……”
“德爾菲恩小姐。”
德爾菲恩搖了搖頭:“大人不必勸我,您說得對,等回到埃魯因,我就會去尋找屬於自己的道路。您和梅蒂莎小姐都是正直的人,但這兒並不屬於我,我不應當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其他人,雖然我利用種種卑劣的手段迫使你不得不答應,可惜若那並非是大人您的本心,終究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德爾菲恩,尼德文的女兒,並不需要依靠他人的施捨才能成功。”
德爾菲恩將自己的行囊放下,然後重新從烤架上拿起薰魚,同時答道:“大人,謝謝你不追究我的過錯,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拿到自然寶珠,這是我最後一次在您身邊幫助您,因爲這是我心中的歉意,我必須彌補我的錯失——”
“但我很清楚這遠遠不夠,如果大人仍舊想要我的命,我絕對不會介意,”她指着自己雪白的頸項答道:“我的頭顱就在這裡,隨時爲大人準備着。”
“德爾菲恩小姐,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宰相千金有些悽苦地笑了笑:“難道說,大人連我作爲尼德文家族的長女最後的這點兒尊嚴都要踐踏了嗎?”
布蘭多隻得閉嘴,他看着這位貴族千金,心中有些感慨,或許對方這縱使是真情表露,但他仍舊不敢完全相信,因爲那也有可能是另外一次欲擒故縱。
然而即便心中明白這有可能是對方的僞裝,但當德爾菲恩說出那番話時,他心中竟還是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
不過德爾菲恩也不再解釋,將手中的烤魚交到他手上,說道:“再任性與詭計多端的女人也會有惻隱之心,她從正午到現在滴水未進,她腰包裡面鼓鼓囊囊全是石頭。”
“石頭?”
布蘭多吃了一驚。
“那是個有骨氣的小姑娘,你不會明白她的,但我卻明白,因爲我從她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德爾菲恩輕聲答道:“但我可比她幸福多了,我至少還有親人。”
“有一點你錯了,德爾菲恩小姐,”布蘭多低聲答道:“她也有親人,我想她至少有一個姐姐或者是妹妹,她們的母親也應當還在人世——或許還在。”
“你認識她?”德爾菲恩忽然露出瞭然的神色:“和梅蒂莎小姐有關係?”
布蘭多點了點頭,他早已見識過這位宰相千金的頭腦,因此對她的反應並不驚訝。不過他也沒有繼續解釋,因爲對於對方身份的猜測,他也無法全然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