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時代變遷,當王權的對立從教權轉移到傳統的貴族勢力之上時,尼德文家族的衰敗便成爲了不可避免的歷史必然,在這一點上,老尼德文與小尼德文恐怕亦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小尼德文所表現出的平庸,真的只是虎父犬子,亦或是某種明哲保身的選擇?只怕只有當事人心中才能夠明白。
而這之間所謂金耀之年改革,《赫洛斯托約法》,以及後續各項法文的頒佈,其實只不過是貴族鬥爭的外在表現而已。因此從一開始便走在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之上,布蘭多可以想象德爾菲恩會遭遇一些什麼。
“所以說,”他沉默了片刻之後,纔開口問道:“當你意識到自己無法做到這一切之後,便選擇了聯姻這條路?這的確是一個辦法,但德爾菲恩小姐,你有沒有想過另一點——”
聯姻是貴族政治中最傳統也是最有效的手段,而德爾菲恩選中的艾爾曼的家族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而艾爾曼作爲帝國政壇的新星,本身的確也極具才幹。
然而作爲女性的一方,德爾菲恩嫁入艾爾曼的家族之後,她與艾爾曼在家族事務之中誰起主導的作用卻還難說得很。更不用說,說不定她還會因此而喪失對於尼德文家族的影響力,或者至少也是一部分。
德爾菲恩聞言悽然一笑:“布蘭多先生,有時候我會想,或許人天真一些,未必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她不會顯得那麼複雜,複雜到迷失了自我,甚至遺忘了自己的本意……”
“而我所追求的一切,不過是建立在空中樓閣之上,到頭來,都皆盡化爲泡影。而我卻自欺欺人,不願意從這個迷夢之中醒來,我沉醉於權力與慾望所編織的謊言之中。我告訴自己可以做到,但我清楚那隻不過是自我麻醉而已,我無法做到那一切,它們距離我遙不可及。我只是一個徹頭徹尾失敗者,布蘭多先生,我卻捨不得放棄手中的一丁點權力……”
“我是一個墮落與罪惡的女人,我早就遺忘了自己的本意,遺忘了自己的誓言。就像遺忘了自己的同伴一樣,我慣性地在貴族的圈子之中鑽營與謀劃,什麼崇高的理想,它們早就離我而去了,那不過只是一個謊言而已。”
“啊,我是如此的憎恨你,憎恨你毀滅了我的計劃,殺死了我的戀人,我歇斯底里,但不如說是一個謊言被戳穿的人荒誕滑稽的表演而已。在您的眼裡,我一定像是個瘋子,一個小丑,因爲我就是一個瘋女人,一個不值得任何人同情的毒婦。”
她低下頭,晶瑩的淚珠子粒粒落下,浸溼了衣角。
“布蘭多先生,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說了太多太多謊言,可在母親大人的面前,一切齷齪與污垢都無法躲藏。她只是一個罪人,並不奢求你原諒,但至少在離開之前,想把這一切說出來……”
“離開?”布蘭多抓住她的手腕:“你也見過瑪莎大人了?”
宰相千金默然地掙扎了一下。她蒼白的容貌,好像在風中凋零的花朵,但布蘭多卻已然明白了一切。
“母親大人會原諒任何人,”布蘭多輕聲說道:“德爾菲恩小姐,因爲我們都是她的孩子,在一個人的一生當中。每個人都難免會看錯一些人,做錯一些事,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然而當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或許首先想到的不應當是去消極逃避,而是去面對它。那就像是一道血淋淋的傷疤,但也總有彌合之時,你不應等到它化膿惡化之後——去彌補它,直面自己過去的一切。”
“直面?”德爾菲恩臉色慘白,無力地搖了搖頭:“談何容易,每個人都應該爲自己所作的一切付出代價,如今陛下已經長眠在她的迷夢之中,帝國也分崩離析,這一切都是復仇的怒火,而我,如今也審判將至了。”
“誰來審判你,德爾菲恩小姐?”布蘭多沒好氣地問道:“你傷害了誰?難道殺人兇手上了絞刑架,那可憐的受害人就會從墓穴之中醒來麼?是的,帝國如今分崩離析,殺人兇手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但所以呢?”
“千千萬萬與你的同伴們有相同遭遇的人,如今正流離失所,飽受飢餓與痛苦的折磨——當帝國仍在時,他們便衣不蔽體,生活無所着落,甚至受邪惡與黑暗所矇蔽。但今天呢?他們的日子變得更好了麼,不,他們仍舊是最爲苦難的那一批人。”
“德爾菲恩小姐,如今黃昏之龍已經在帝國之上洗去了一切舊日的塵埃,你完全可以在幫助他們在廢墟之上建立起一個嶄新的帝國。這個新的克魯茲將遵循先古諸王的榮耀,它將實現那往日的榮光——”
“而這,”布蘭多衝她吼道:“纔是你的理想,如今,你要再一次背叛它嗎?”
宰相千金完全愣住了。
她似乎從未見過布蘭多這樣的一面。
“……怎……麼可能做到那樣的事情?”
“當然能做到,”布蘭多大聲說道:“若是我們連黃昏之龍都可以戰勝,那麼在它留下的廢土之上重建一個世界,那又算得上什麼?”
“可是……如果不能戰勝呢?”
布蘭多淡淡笑了笑。
“那唯有一死而已,但至少我們志同道合,能與勇敢的人們長眠在一起。”
宰相千金好像被雷擊中,眼中閃動着難以言喻的光芒。
過了好久好久,她才重新清醒過來,紫色的眼睛中迷離的光芒漸漸消散了,默默地,她重新注視了布蘭多一眼。
“這算是在安慰我麼,領主大人?”
“也算是吧。”布蘭多嘆了口氣,心情有些複雜。
德爾菲恩輕輕摞了摞了額前的髮絲,低下頭,輕聲答道:“謝謝,領主大人,雖然聽起來真的很笨。”
“什麼?”布蘭多愣住了。
“你應該抱抱我,或者吻我一下,而不是這樣輕飄飄的安慰,您完全不懂得女人的心。領主大人。”
“哈?”布蘭多心想這是什麼鬼,不過他至少明白,這位宰相千金總算是恢復了過來。
“那麼這裡是什麼地方,凰火小姐他們呢?”德爾菲恩用手背擦乾淚痕之後問道。
布蘭多這才直起身來看了四下一眼。
這是在一片鬱郁蓊蓊的森林之中。正午之後的陽光穿過樹蔭,碎金般的光斑灑落在倒伏的枯腐的樹幹之上,依稀可以看清遠處密林之中蔓枝橫生、藤蘿垂繞的幽深景象。
這自然不會是停滯之界中存在的景象,瑪莎大人或許已經將他們傳送到了外面,但不知道是否還在綠海之中。
“這裡是一座島嶼?”
布蘭多搖了搖頭。至少他還沒聽到附近有濤聲傳來,但或許這裡距離海岸比較遠也不一定。
“還沒有遇上凰火,不過在此之前碰上了魯特和柳五先生,我們已經分開向各個方向尋找了,看起來大家都應該不會太遠。”
“這麼說來領主大人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我?”
布蘭多點了點頭。
“還需要休息一下麼?”他又看了狀態顯得不是很好的德爾菲恩一眼,問道。但宰相千金只是搖了搖頭:“不必,不過恐怕得勞煩領主大人扶我起來。”
……
布蘭多的預感很準。
他想若是瑪莎將他們傳送至此,那麼其他人想必應該相隔不會太遠,畢竟後者不是白那種不靠譜的傢伙。
果然,他攙扶着德爾菲恩纔沒走多久。便在一片林間空地之中遇上了玲和蓮兩姐妹,兩姐妹還沒有甦醒過來,兩人靠在一起躺在一塊雪白的岩石之上。布蘭多簡略地檢查了一下之後,發現她們身上都沒有什麼瘀傷與擦傷,顯然這一切正是那位萬物的母親大人的手筆。
此後很快,原先分頭去尋找其他人的小妖精魯特又帶回了凰火與房奇。
這位皇女殿下一看到布蘭多,面上明顯露出放下心來的神色,她恭恭敬敬地向布蘭多行了一禮道:“老師,凰火回來了。”
聽着這溫雅平和的問候聲,布蘭多也心下一暖。他仔細看了自己的學生一眼,不由有些驚訝:
“凰火,你們的傳承?”
凰火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老師,凰火已經得到了漠風劍法的全部傳承。瑪莎大人告訴我,九劍皆有聖劍蒼翠所生,紅蓮一脈的傳承被隱藏於自然寶珠之中,這便是翡翠之謎。”
“翡翠之謎事實上與七把鑰匙乃是一體的,也就是說,只有能打開那扇門的人。才能夠真正解開這個謎底,”小妖精魯特聞言有些興奮地說道:“所以說,當人們在尋求解開翡翠之謎的同時,這個謎底其實也在挑選它所中意的那個人,布蘭多先生,你不愧是塔塔小姐所看中的那個人。”
“是的,”凰火亦有些崇敬地看着自己的老師,盈盈拜下道:“凰火能有今日,亦是託老師之恩,若有一日,凰火莫不敢忘。”
布蘭多趕忙扶住她,卻沒想他纔剛一動,旁邊房奇已經恭恭敬敬地向他跪了下去,當頭對他行了一個大禮。
布蘭多頓時嚇了一大跳,卻聽後者開口道:“布蘭多先生,授業之恩,如君如父,房奇平日多有得罪,萬望見諒。”
“房奇,你這是?”
“老師,房奇因你而得鐵心流劍術的至高傳承,如今他距離天人至境已不過一線之隔,”凰火開口道:“按照九鳳之傳統,對於他來說,您不啻授業恩師,你當受得起他一拜。”
布蘭多聞言不由哭笑不得。
他看了看這位九鳳天才,誰想這平日裡桀驁不馴的傢伙,竟也有這樣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