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魯塔臨行之前,又感到了心中的不安定。
他回過頭去看自己的姐姐佩婭,還有那位洛林戴爾之王。
前方的長廊,高大的落地拱窗彼此成排,柔和的日光透過玻璃照射在地上,每隔幾米,灑下一個明亮的印子。透過絲絲光線,塵埃飛舞着,光與影之間交錯着形成了一個深邃的空間,長廊的盡頭,彷彿通往一個未知的世界。
而伊斯多維爾平靜地與他對視着,消瘦的臉孔上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嚴肅。
“去吧,殿下。”他說道。
“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亞魯塔心中有些害怕,並因此而產生了退縮。
伊斯多維爾對他說道:“聖奧索爾的國王,必須要有自己的決斷。”
“……可萬一錯了呢?”亞魯塔問道。
“我們做一件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在事前深思熟慮反覆考量,然後下定決心,而一旦下定決心之後,便要拿出爲此而承擔責任的勇氣來,”伊斯多維爾說道:“沒有人可以不犯錯,但絕不能渾渾噩噩地犯錯,你爲此而考慮清楚了嗎,殿下?”
“我考慮清楚了,伊斯多維爾先生,我認爲布蘭多大哥的決定是對的,在這場共同的戰爭中,大家更應該精誠團結不是嗎?”
“所以說你已經下定決心了?”
亞魯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麼如果你錯了的話,你會因此而承受非難,你害怕非難嗎?”伊斯多維爾問道。
“不,我不怕,伊斯多維爾先生,”亞魯塔說道:“因爲我相信我們的出發點是正確的,縱使一時受到挫折,但那也不會是因爲這個決議本身的原因。我會找出問題的根源來,並改正它,我不害怕困難,因爲困難總是可以克服的。”
這位洛林戴爾之王也不由得受少年的氣概所感染,單純總是好的,或許以後他還會遇到很多事情,發現這個世界並不如他所想的那麼簡單。但只要有這份初心在,那麼一切的困難總是可以克服的。
“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殿下?”他又問道。
亞魯塔眼神黯淡了下去:“可是,我是你們的王-儲不是嗎,你們不擔心我和布蘭多先生過從甚密嗎?你們會不會覺得,你們未來的國王會聽從一個外人的擺佈,把聖奧索爾的利益,置於其他國家的利益之下,因此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聽完這個問題,伊斯多維爾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殿下,精靈們絕非忘恩負義之輩。”
他看向這個人類少年,目光更加的欣賞:“你今天能說出這番話來,正證明你和我們是一樣的人,而風后大人的眼光,果然不凡。”
但亞魯塔還有些不太明白這位精靈領主的意思。
伊斯多維爾繼續說道:“殿下,你內心中真正認爲託尼格爾伯爵的選擇是正確的嗎?”
對此,亞魯塔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那就夠了,”伊斯多維爾大聲答道:“只要你認爲那是真正正確的,你就放手去做,精靈們會在你身後,作爲你堅實的後盾。”
聽了這個回答,亞魯塔愣住了。
這位洛林戴爾之王的態度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而他的姐姐,獵人少女佩婭旁若無人地走了上來,作爲山民的女兒,她沒有太多大道理可講,只默默地將風后聖戒放在她弟弟的手心中。雖然沉默寡言,但她柔和的目光已經包含了所有對於自己弟弟的千言萬語,那是山民們所世代堅守的,傳統而堅韌的品質。
固然樸素,但卻美好。
亞魯塔手持聖戒,指環在幽暗中熠熠生輝,精靈們看着這一幕,長長的隊伍依次折腰,像是一道銀色的波浪,在長廊的兩邊,迎着這位未來的國王向前。少年看着這一幕,心中忽然淌過一道涓涓的熱流,那就像是一個絮語在他耳邊低聲述說着,這個精靈王國千年以來的榮耀與信念,那是一種古老的認同。
少年感到眼角有些發澀,他輕輕擡起用手背,擦拭了一下。
他發誓,自己定然不會叫任何人失望。
……
一切已然進入了尾聲。
維羅妮卡看着一片片如山林般舉起的手,心中的消沉與失望越發瀰漫。
誠然,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一心求死,在死亡面前,每一個人都同樣心懷畏懼。尤其是當熱血消去以後,便只剩下苟且的本能,這固然也是任一族羣延續的需要,也許並不值得可恥。
但比起死亡來,更爲可怕的是失去希望。凡人的一生,相對於歷史的漫長來說猶如一瞬,封妻廕子、功成名就乃是生的需求,但當死亡降臨之時,一切都重歸於虛無。那麼千百年來,人們彷彿在忙忙碌碌中反覆重複着這一過程,存在又有何意義呢?
很少會有人對自己的一生心存疑惑。
因爲由個體所構成的文明與族羣乃是建立在無數的砂礫之上,砂礫來來去去,帝國興衰榮辱,而歷史一往無前,但卻終究留下印記。凡世之民一點點地改變着世界與未來,或許每個人都在重複着由生至死的過程,但今天與明日畢竟有所不同,或許未來與希望正是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
然而此刻,這個答案已經失去了意義。
悵然若失中,維羅妮卡聽到旁邊一個貴族在哽咽:“謝天謝地,總算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我日日提心吊膽,生怕哪一天就再也見不到家人。只要精靈們允許我們入境,我就立刻帶家人搬到卡若里斯,要是黃昏之龍打到那個地方,再想辦法去九鳳……”
維羅妮卡轉過身,看到那個滿面淚痕的貴族,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緒,促使她開口向對方問道:“那九鳳之後呢,又去什麼地方?”
那貴族答不上來,一時竟呆住了。
維羅妮卡見狀搖了搖頭,忽然有些意興闌珊,她分開人羣走了出去,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但一眼卻看到了不遠處仍舊在座位上的路德維格公爵,說來令人感慨,對方最先堅定地站在她的對立面,但在投票之中卻意外地選擇了棄權。
路德維格公爵茫然失措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有幾次想伸手去拿自己的懷錶,但手哆嗦得厲害,竟都拿了一個空。
維羅妮卡看着這個人,明白或許在兩種上絞架的方式當中,後者選擇了對自己更殘忍的一種,他抹殺了自己的希望。
但其他人或許因此可以走得更體面一些。
縱使維羅妮卡有心說一些什麼,但面對一瞬間老了十歲的路德維格公爵,卻也難以開口。她感到心頭堵得發慌,留在這座要塞之中未必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可正確的選擇又在何處呢?
難道真的已經希望盡喪了嗎?
她可以留在這裡慷慨赴死。
可其他人呢?
圓桌的一角,大德魯伊灰怒看到這一幕,搖了搖頭,起身離開了自己的位置。
銀色聯盟的工匠巫師們也在退場,雖然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巫師們只是互相討論着,時不時搖頭,臉上很少帶着笑容。
只有山民與高地人的代表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彷彿事不關己地看着另一邊銀灣的代表們。這些小貴族們正在討論着自己的去留,更關鍵的是,銀灣的聯軍應當怎麼拯救?
法恩贊人也在起身,收拾桌子上的各類羊皮紙文件,而在他們身後白城諸邦的的使節走得更早,正成羣結隊地向外走去。大廳之中鬧哄哄的,有人還在向大德魯伊灰怒點頭示意。
但這時——
大廳內一直冷眼旁觀的風精靈們忽然齊刷刷從自己位置上起立,集體向大廳的南門看去。
維羅妮卡正準備離開,但她卻發現在不遠處,一直對周圍變化茫然不覺的路德維格公爵臉上露出一絲驚異之色,顫顫巍巍從自己位置上站了起來,目光直看向她身後。
她下意識地轉過身去。
許多人也正在回頭……
布加人停在了北邊的大門外,白城諸邦的使節被他們堵在後面,兩者都在轉身向這個方向看來。
還在位置上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法恩贊人看向自己的同僚,而銀灣的代表們則面面相覷。大德魯伊灰怒的步子慢了下來,他回過身,有些意外地看向這邊。
‘咔嚓’一聲輕響。
南邊的大門竟被人推開來,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大廳內霎時間安靜了下去,因爲人們看到一排排身披銀色甲冑、頭頂帶翼尖盔的精靈禁衛從大門外一涌而入,拱衛着一個人類少年步入了大廳。
大廳內的所有風精靈,在這一刻都下意識地折身行禮。
但他們所行禮的,並不是那個人類少年。
而是少年手中所持的東西。
那是一枚戒指——
在衆目睽睽之下,亞魯塔手持聖戒一路走下臺階,來到精靈代表們所在的圓桌邊;他昂着頭,看着大廳內所有大大小小的貴族們,然後舉起那枚戒指,將它輕輕放在桌上。
那戒指之上,一輪聖奧索爾的九紋聖徽在大廳中央垂下的幽光中,熠熠生輝。
“風后指環!”
有人眼尖認了出來,脫口驚叫一聲。
維羅妮卡聞言目光一凝,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半拍;不遠處,大德魯伊臉上同樣露出了驚訝之色。
亞魯塔看着在場的每一個人。
幾百雙目光也注視在這個昔日獵人的兒子身上。
但少年心中卻沒有絲毫的退縮,相反,只有無限的勇氣在他胸膛之中激盪。因爲今天,他明白自己所要做的事情。
那代表着一個一千年以來遲遲未曾實現的諾言,一千年之後,它將在霧精靈們的後裔手上,在今日的風精靈手上重新得以實現。
一個遲到已久的承諾。
亞魯塔靜靜地開口道:“聖奧索爾的風精靈願意留下,堅守這座要塞。”
迴盪在大廳上空的聲音並不高,甚至有些稚氣未脫。
但卻字字千鈞。
他注視着克魯茲人的席位,大廳中靜得落針可聞,克魯茲貴族瞠目結舌——這些精靈瘋了嗎?布加人停下了交頭接耳,在他們一旁,大德魯伊若有所思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似乎等待着什麼。
只有風精靈們注視着那枚戒指,再看向他們的未來的國王,神色間一片嚴肅。
亞魯塔再一次開口:“那麼昔日的盟友,炎之王的後裔們,今天他們又在何處呢,還記得你們曾經的誓言嗎?”
維羅妮卡下意識就要分開人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克魯茲人又豈會失信於人?哪怕是以個人的名義,她也一定要留下來與精靈們一起並肩作戰。
但她還沒來得及得開口,一個清脆有力的聲音便已經替她答道:
“克魯茲人在這裡——”
“是誰在說話?”
“誰竟敢擅自代表克魯茲人!”
一個貴族議員站了起來,晃動着肥碩的腦袋四下張望着,試圖要找到出聲的人。
但他的話馬上卡在了喉嚨裡。
人羣正在左右分開,自動讓開出一條道路來——在那條道路的中間,身披重甲的炎眷騎士相對而立,十六名騎士護送着一名少女來到大廳之中。
金髮的少女手中同樣高舉着一枚戒指。
但那更像是一輪火焰,金色焰環在她手上熊熊燃燒着。
人羣中有人發出吞口水的聲音:“至炎聖戒……”
法伊娜一步步走下階梯,來到圓桌前。
她注視着自己面前的獵人少年。
然後莊重地將手中的戒指放在桌面上,擡起頭向着風精靈們回答道:“兩枚戒指見證這個誓言,克魯茲人願意與昔日的盟友一起並肩作戰。”
精靈們紛紛點頭。
“我們或許曾有仇怨,”在亞魯塔身後,洛林戴爾之王伊斯多維爾開口答道:“但今天都一筆勾銷,千年之前我們曾是戰友,今天亦然。”
“以戒爲誓——”
精靈們齊聲答道。
亞魯塔有些欽佩地看着這位貴族千金,他同樣舉起風后聖戒,同樣莊重地答道:“以聖戒爲名——”
在半空中。
兩枚熠熠生輝的聖戒。
彼此相對。
一切如同千年之前的光景。
“可惜只有兩枚……”大德魯伊灰怒看着這一幕,不由嘆息一聲。
或許那個七戒相映的時代,而今早已成爲了過去。
坎德貝爾的城頭,銀灣聯軍的防線正在支離破碎。
但人們心中真正的絕望卻不是來源於鋪天蓋地的黃昏大軍——勃蘭克滿面凝重地站在城垛之後,在他身側,修女公主瑪格達爾正捂住嘴巴,驚恐地看着眼前正在發生的景象。
那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球體,正在坎德貝爾城外顯露出身形。
“瑪莎在上啊,那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白山。
風精靈與吸血鬼相對而立,二十六名代表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之後拉開椅子,在一張長桌兩側各自入座。
書記官在注視了雙方片刻之後,默默地拿起鵝毛筆,在羊皮紙上寫下第一句話:
“一個時代過去了……”
巨大的銀龍撲扇着翅膀降落在一片城市的廢墟之上,德爾菲恩第一個從銀龍背上跳了下來,她落在地上,除了前來迎接的布加人使節之外,還看到了兩個意外的人。
凰火與房奇相對而立,前者看着她微微一笑:
“你來了,德爾菲恩小姐……”
法恩贊東方邊境,大冰川。
精靈女王有些落寞地看着遠處閃耀着紫色光芒的冰山。
她的子民,野精靈的軍隊正成片成片地倒在進攻的路上,法恩讚的騎士已經匯聚成了一條洪流,但仍舊無法在能族的防線上撕開一條口子。
天空中忽然閃過一道紫色的光芒,她在凌冽的冰風之中擡起頭來,好像忽然之間意識到了什麼。
“終於開始了,這場千年不休的最終之戰……”
埃魯因,燈堡——
地底黑牢之內,少女仰着頭注視着從天花板上投下來的唯一一束光芒。她手腳之上各戴着厚重的鐵製鐐銬,隨着輕微的動作,鎖在牆上的鐵鏈便發出嘩啦的響聲。
片刻之後,安蒂緹娜默默地閉上眼睛。
對於黑暗,她並不陌生。
玫瑰色的鮮血正在沿着冰冷的金屬滴落。
“布蘭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