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蒂緹娜對布蘭多點點頭,拿着一疊羊皮紙文件走了出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還是那個布蘭多第一次見時那個謹慎鎮定如同古井無波般沉澱的恬靜少女,不過原本蒼白的臉蛋上多了一抹健康的紅潤,細細的眉頭也微微皺着,整個人看起來比過去成長了許多。
她轉過身,睫毛微微擡起,微微用瞼光掃了一下集會場上的其他人,握拳放在脣邊輕輕咳嗽了一聲:“自從擊退讓德內爾伯爵的無理入侵以來——”下面傳出微微的笑聲,安蒂緹娜擡起頭細細地盯了那幾個壞傢伙一眼,她不像茜瞪人時會翻個大大的白眼,不過這種默然無聲的眼神卻會讓人感到手足無措,“冷杉領、格里斯港以及敏泰地區三地一切都還算正常,各項計劃與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會場安靜下來後,她才井井有條地將整個領地以及埃魯因的局勢闡述了一遍。
總體來說,冷杉領正在走上健康發展的道路。最緊迫的糧食問題因爲從安培瑟爾買回來的糧食也得到了有效的解決,目前冷杉堡倉庫內的糧食就足夠支撐到劍之年的四月,剩下的就要指望冬小麥的收穫,不過也可能還要再收購一些糧食。少女提到這個問題時就當前的局勢發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北方戰雲密佈,糧食的價格很有可能在未來幾個月持續高漲,因此她建議領地如果有采購糧食的需要,那麼應該儘早出手。
對此領地內僅有的幾個參與內政的成員——例如柏魯、羅曼、奧德姆與夏爾表示贊同,布蘭多自然也不無應諾。他想馬上要前往安培瑟爾,正好可以順便買下一批糧食,而今南北的貴族在聖殿的安排下聚集於安培瑟爾這個永久中立的貿易港,正準備就王國的未來進行最後的談判,在普通人看來這是維繫內戰不爆發的最後希望,商人們也還在觀望,糧食的價格雖然有所波動,但也只是有少數人在暗中囤積而已。
不過布蘭多卻明白,南北之間沒有任何迴轉的餘地,明面上的談判是爲了維繫埃魯因的和平,但檯面之下,事實上是雙方在對王國的勢力在進行最後的爭奪。攝政王公主殿下會藉此機會與安列克見面,達成聯姻的協定,就布蘭多所得到的關於北方並不多的消息來看也知道王黨與安列克的使節團已經先北方諸公與王長子的使節團一步抵達了安培瑟爾。
這其中的貓膩外人不甚明瞭,但經歷過歷史的他卻心知肚明,未來的長公主殿下與安列克大公本人很可能就在使團之中,只是沒有對外公佈罷了。雖然如今的託尼格爾在安培瑟爾甚至弗斯以北的方向基本沒有眼線,所有的信息來源與傳遞幾乎全部依靠那幾支與冷杉領建立了短暫聯繫的安培瑟爾的商船隊,不過就算是沒有這些消息,也不妨礙布蘭多知道背後的真相。
因爲這無非是歷史的預演。
他還有一點時間。
這個時候安蒂緹娜繼續提到農業方面的問題,順便提及了一下春耕,任誰都看得出來布蘭多想要開闢一個較大的局面,但如果有意提高託尼格爾的農業規模,那麼接踵而來的春耕需要大量的勞動力。正常的年份,除了無家可歸的人,沒人會願意遷徙到如此偏遠的地區,好在黑玫瑰戰爭造就了大量戰爭難民,柏魯大師已經去信讓自己遍佈各地的學生們去組織這些難民遷向託尼格爾。
這之間的問題主要是路上的損耗,這在布蘭多聽來悲哀得近乎沉重,活生生的生命卻要像是商品與貨物一樣計算損耗,這讓他不止一次想起了過去那個世界歷史上的販奴貿易。不過事實上是,如果任由這些被驅離家園的農民與手工業者留在維埃羅、卡拉蘇與戈蘭—埃爾森飽受戰火摧殘的家園,最終的結果無非是自生自滅,只有極少數人才能活下來,老人與孩子基本上沒有生存的可能。
這是戰爭造就的無奈,也是這個世界必須接受的現實。布蘭多作爲現代人的一半在接受到這些知識時,能表示的也只有沉默,他過去在遊戲中從未關注過這些背景。好像沃恩德只有那些波瀾壯闊的神話一樣,但NPC們演繹着活生生的這個世界的殘酷,卻無人問津。
“……有一個問題是,這些難民或多或少被當地的貴族收容了一部分,但貴族們只需要身強力壯的勞動力與可以生育的女人,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居多……”
說到這裡,安蒂緹娜停了下來,回過頭用彷彿會說話一樣的黑色眸子看着布蘭多。少女的眼神中有一種濃濃的悲哀,她說到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如同感同身受,如果不是布蘭多,她同樣是這個世界弱肉強食最底端的一部分人羣;但另一方面,安蒂緹娜心中也有艱難的矛盾無法啓齒。
“沒關係,老人擁有年青人無法企及的經驗,至於孩子,託尼格爾需要孩子,孩子就是領地的未來,他們經歷過戰爭的苦難,纔會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生活的不易,託尼格爾可以收容他們。”布蘭多靜靜地吸了一口氣。
他現在是一個領主,有許多人站在他身後,這代表着他需要去成熟的判斷問題,但成熟不是說他必須要和這個世界的貴族一樣同流合污;布蘭多始終認爲,即使有一天文明的世界化爲荒蕪,但人類在幾千年閃耀的歷史中塑造的崇高的、美好的文化也不會隨之風化,相反,人類會第一個從野地之中走出來,憑藉着人性的光芒。
這只是他的一己之見,但布蘭多看着其他人,場上都是尊敬的目光。安蒂緹娜少女的臉上有一種難言的複雜,她既希望布蘭多可以冷靜地拒絕她,但那樣的話她註定會失望了。但他又讓她安下心來——雖然明明知道是幼稚的、衝動的決定,可卻充滿了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了一片無盡的漆黑之中有一位年輕的騎士高舉着閃耀着光輝的旗幟在逆流前進,那種不屈不撓幾乎將她的心全部都融化進去,她有那麼一刻多麼希望可以幫助那個年輕人再多前進一步,好讓這溫柔的光芒可以在埃魯因的黎明之前多存在片刻也好。
“老人也不是都有經驗,再說哪需要那麼多老人……”貴族少女自己嘀咕了一句,然後不自覺地溫柔笑了笑。
“沒見過這樣的笨蛋,算了,我幫你幫到底吧……”下面所有的人中,柏魯大師在人羣中搖了搖頭,但眼中卻是寬容與欣慰。他在經歷了流亡的生活之後,才明白埃魯因的底層已經沉淪到什麼地步。究竟誰才能拯救埃魯因,他曾經身爲王黨時經歷的熱血都已經冷卻,對於王黨是否能夠幫助埃魯因,他現在也不再肯定,而對公主一方的支持不如說源於一種對於自身過去的慣性罷了。
直到他今天看到布蘭多作出決定,才覺得或許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東西,纔是埃魯因的貴族們現在所缺少的。他忽然下定決心,給自己那幾個較爲得意的學生與幾個老朋友寫信,讓他們到託尼格爾來,看看這裡的一切。
說完難民的問題之後安蒂緹娜稍微提了一下領地的發展情況。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白鬃衛隊還沒影兒的事情,主要是兵源遠遠不足,盔甲、武器作坊也人手不夠無法爲一整支軍隊全力開工。老矮人奧德姆修築的‘宏偉巨城’如今還停留在紙面上,按照他的話說,他每天東跑西跑像是兔子挖洞一樣在幾座山上修堡壘和地道,真是活見鬼。
沙夫倫德銀礦山穩定運作,是領地的主要資金來源。而領地未來的財源增長點布蘭多主要放眼於黑森林中,有了德魯伊的幫助,他可以很輕鬆地開發黑森林的邊境地帶,而今最主要的就是他發現的那座富水晶礦,雖然產量還不是太高,但每個月的收入也隱隱有趕超銀礦山的勢頭。
其他如鍊金材料,木材,毛皮以及一些珍奇物在內的特產,倒是小頭,只有塔瑪爲了這些讚不絕口地把他給誇過一次。順帶一提,塔瑪如今鍊金術等級又提升了一級,達到了12級,這是布蘭多從他幫忙煉製的龍血藥劑的品質上得出的結論。
最後,主要是格里斯港口的擴建,那座小小的漁港而今擴建了兩個供大型船隻停泊的泊位,又新修了棧橋,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風平浪靜的小港口。它今後的主要任務是維繫日益繁榮的商業活動,重新翻修這座港口用了不少人力,不過羅曼沒有徵發領民,而是採用僱工的方式來完成這一工程,非但沒有想其他領主那樣搞得怨聲載道,反而贏得了一致的口碑。
如今布蘭多在領地內的聲望,唯一的問題就是名不正言不順,領地的居民或多或少擔心戰爭還會發生。但其他方面,大多數人都已經認可了這位英明、仁慈的老爺——至少比格魯丁仁慈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另一方面,事實上僱工的支出最後也都通過糧食回收回來了,羅曼故意在民間留下了一小部分,按照她的話說就是:小錢錢留在勤勞的人手中才會生出更多的小錢錢,羅曼只需要到時候把它們賺回來就是了——就好像那些錢原本就在她口袋裡一樣。
不過領地富裕就是布蘭多富裕,布蘭多不介意她隨便怎麼折騰。
“……領地現在的情況就是差不多如此,因爲北方告急,讓德內爾伯爵正有被捲入與維埃羅大公的戰爭之中的危險,一時可能也回不過頭來對付我們。雖然埃魯因而今局勢不穩,但託尼格爾卻正好可以贏得喘息之機。”
安蒂緹娜說完這些停下來,微微擡起眼皮看着布蘭多。而今託尼格爾可以說得上一片欣欣向榮,一切都在走上正軌,場上的每個人聽到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些希望來。他們原本追隨布蘭多大多數人都是走投無路,壓根沒想到今天這一步,可沒想到這個奇蹟一般的年輕人還真是一步步帶領他們披荊斬棘殺出一條活路來,話又說回來,在讓德內爾大軍壓境的時候誰又會想到這個年輕人竟能從黑森林中帶來與德魯伊、樹精靈與半人馬的盟約呢?
過去幾個月所發生額的一切,在此刻在場的每一個人看來,都是一個如同夢境般的奇蹟。
但這個奇蹟卻確確實實地發生了,而且就在眼下。
那麼接下來,他們似乎造成了一種既定事實。佔據這片領地,成爲真正的領主,每個人說不定都會有一個家臣的身份,不再是漂泊不定的僱傭兵,冒險者,遊俠,流浪者或者別的什麼身份。
布蘭多輕輕對安蒂緹娜點了點頭。
“就在半個月之前,我們每個人盡最大的努力,付出汗水,甚至流血犧牲讓這片新生的領地從一場戰爭的陰影之中走出來。可能你們以爲我們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乘貴族們無暇分身,享受一下安穩的日子了。”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點點頭。
“但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恰恰相反。”布蘭多搖搖頭:“接下來我馬上要前往安培瑟爾一行,我無法預見這一行究竟會遭遇什麼,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等我再一次回到這裡。託尼格爾就要被捲入一場真正的戰爭之中。”
“這場戰爭與你們之前見過的那些戰爭相比,之前的那些戰爭簡直像是不值一提的小兒科。這場戰爭將捲入整個王國兩個最大的派系與數名王公,無數強勢的實權領主爲此而廝殺,那些你們見過最傑出的騎士也只是戰場上的炮灰,你們所要面對的每一個敵人都可以將曾經的你們像是捻死一隻螞蟻一樣碾碎。”
“而這些強大的敵人很可能要聯合在一起,將我們剿殺。而接下來託尼格爾要走上的將是一條困難得無法想象,荊棘叢生,強敵環繞甚至爲整個埃魯因所不容的道路。”
布蘭多一說完,十棵古老的榕樹環繞的集會場所之中,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每個人都看着高高地站在臺子上的布蘭多,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領主大人……爲什麼?”終於有人問道。
布蘭多想了一下:“因爲我要去阻止一位擁有高貴血統,王國最合法的繼承人,一位真正的公主陷入一個圈套之中。爲此,託尼格爾可能得罪所有她的敵人,而那些在談判桌上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的王公貴族們也會聯合起來,戰爭將蔓延至整個埃魯因,我們幾乎沒有盟友,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來挽救這個搖搖欲墜的王國。”
所有人都聽呆了,只有真正瞭解真相的安蒂緹娜在心裡將布蘭多的這句話簡化了一下——我要去搶婚。貴族少女忍不住撇了撇嘴,她忽然想到什麼,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一根墜飾——這墜飾還是她的父親留給她的遺物。
“可那些貴族又與我們有什麼關係,他們從未給過我們好處,我們憑什麼要爲他們拼死拼活?”原本灰狼傭兵團中的人忍不住問道,在場的所有人中,這些曾經被馬卡羅所欺騙的人對於貴族是最不信任的。
“原因很簡單,事實上我們之所以能在這裡立足,是因爲得到了公主殿下的認可。名義上我們從瑪達拉手上奪回了這片領地,不管你們願不願意,如果失去了這個道義上的立足點,那麼等到北方那羣貴族們分出勝負,喘過氣來,回過頭來,那麼我們就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
“因此,我們只能加入一方,擊敗另一方。雖然希望渺茫,但我們別無選擇。”布蘭多答道。
集會場上又是一陣靜默。
但忽然有個聲音驚歎道:“瑪莎在上,領主大人!那這樣一來,如果我們幫助格里菲因公主殿下擊敗了她的哥哥,幫助她登上王位,那我們豈不是有臨危扶主之功?到時候以領主大人的功勞,被封一個公爵領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布蘭多回頭一看,卻發現卡格利斯一臉市儈地說道:“領主大人你是公爵了的話,我們這些家臣起碼也得有個男爵的身份了吧!哈,到時候看我那老爹還怎麼教訓我,我也可算是比他的身份還高了。”
卡格利斯說這話時一臉粗俗,他身邊的梅里亞面紅耳赤地直拉他的袖子,羞得都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了。她還從沒見過這麼粗俗的貴族,也不知道敏泰爵士是怎麼教育這傢伙的。
不過布蘭多卻是暗笑,他當然看得出來這個機敏的年輕人是在給自己當托兒,不過至少從這一點看得出來,卡格利斯是支持他的。
卡格利斯的話果然引起了一陣騷動,爲什麼不是呢?每個人在利益面前首先看到的大多是利益而不是後面的風險,何況反正都要一搏,既然有那麼豐厚的報酬,那麼需要冒的險似乎也顯得有些不值一提了。
的確,如果他們幫公主殿下奪得了王位,那麼卡格利斯的猜想完全有可能實現。任誰都知道那位公主殿下現在無依無靠,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就顯得彌足珍貴,當年第一批追隨先君埃克的家族現在如何了?
安列克,西法赫,維埃羅,哪一個不是真正的實權大公?
想到這裡,所有人的心都活動起來。
布蘭多看到這些人的神色,就知道應該沒問題了。他知道自己身邊與自己最親密的那些人肯定是會追隨自己的,然後是赤銅龍傭兵團那些十一月戰爭的老兵想必也不會反對,他們本來就是潛在的王黨支持者,他主要是爲了安撫剩下那些傭兵,傭兵們沒什麼信仰,他必須讓他們知道他們是在爲自己而戰,否則將來是會出亂子的。
他點點頭,答道:“正是如此,所以我希望你們做好準備,回報會很豐厚,但只有最後勝利的人才能拿到報酬,這些道理不需要我說我想你們也應該明白。”
“當然,領主大人!”
“我們明白。”
“領主大人你放心吧,以你的英明,公主殿下能得到你的支持真是她走運了!”這是打包票的說法,看起來有些人已經信心滿滿了。布蘭多當然知道這些傢伙大多都是在拍馬匹,不過無論如何,至少是把這些傢伙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
有時候下屬人心浮動,是無法預見最壞的結果,但一旦知道最壞的結果不過如此,那麼等到真正戰爭爆發的時候,託尼格爾一定能以最完美的狀態來加入這場戰爭。布蘭多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說實在話,對於接下來的戰爭,他自己也沒多少把握。
不是他不夠自信,而是敵人實在太強。他並沒有說實話,如果計劃不順利的話,他可能要強行破壞格里菲因公主與安列克的聯姻,但無論是那一種,都可能會導致安列克惱羞成怒之下投向另一方,最好的結果也是保持中立,而一旦出現最壞的結果,就意味着託尼格爾幾乎要一力面對整個埃魯因的壓力。
埃魯因的實力不強,但那是在對比瑪達拉、克魯茲之後說的,而以整個埃魯因六七位大公的實力面對區區一個託尼格爾,那就和成年人與小孩之間的實力對比差不多。而到那時,他唯一的盟友也就只有公主殿下身邊那點可憐的助力而已。
事實上布蘭多暫時還沒有完備的應對方法,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夠他去準備周全,他絕不會任由歷史重演,安培瑟爾之行已經勢在必行了。這個時候他看到夏爾走了上來,心下明白,對方是要告訴他,前往安培瑟爾的船已經準備好了。
從託尼格爾到安培瑟爾,也就只要一週時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