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綠的樹葉鮮豔欲滴,枝頭下還瀰漫着薄薄的霧氣,弗拉達森林內靜謐如畫。然而終有人打破這寥闃,騎士用長劍掀開一捧灌木枝葉,讓戰馬從樹叢後面繞了出來,他隨即看到不遠處的林間空地之中坐着一行人。
馬卡羅擡起頭來,看清那騎士身後的人,沉鬱的面色一下舒展開來。他拍掉肩頭上的樹葉站起來,說道:“你們終於到了。”
年輕人斜斜地坐在馬背上,崩緊了臉看着這幾個人,並沒有答話。
馬卡羅馬上意識到了不對。
在他目光所及的視野範圍之內,森林中忽然涌出許多披着黑紅色戰袍的騎士,將王黨一行人包圍了起來。
幾十張崩緊了弓弦的長弓上,閃爍着寒光的利箭,瞄準了篝火旁的每一個人。
是蘭託尼蘭大公的軍隊,這絕不會是一個玩笑。
“你這是什麼意思,艾柯?”馬卡羅大聲問道。
“對不起,馬卡羅先生,”艾柯看着他們,昂然答道:“你明白,只要我還是一個騎士,哪怕只有一秒鐘——我也絕不會背誓而行!”
馬卡羅一下就明白了艾柯想要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他會在這個時候發起瘋來,“你在犯傻,艾柯,你知道什麼纔是對的。我們應該立刻前往救出哈魯澤王子,然後立刻護送他前往大公領,這纔是最後的機會。”
“不,”艾柯打斷他道:“我知道什麼纔是對的。正義與理想!正如你曾告訴過我,王黨的信念,然而我們又捫心自問,我們還在榮光之側嗎?”
“難道說太多的失利。已經讓我們喪失了改革者的銳氣,王黨曾經許諾踐誓而行,但之後呢?難道我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場勝利?”
年輕人擡起頭來,奕奕有神地看着安培瑟爾港口的方向,青空之下,那像是一座聖白的城市。
閃閃散發着光芒,讓人無法逼視。
“不,我們需要的。是重拾起埃魯因人已經徹底丟棄的精神,這是才王黨的、公主殿下的、以及一切埃魯因人共同的追求。”他回過頭看,看着目瞪口呆地其他人,“戰鬥還遠未結束。難道王黨就要離開戰場了嗎……?”
“你在發瘋,艾柯。”馬卡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學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馬上悄悄給一旁的布加打了個手勢,示意讓他制住這個發瘋的年輕人。
但艾柯今天彷彿格外清醒,他馬上回過頭對布加說道:“布加老師。我以新任卡羅蘭伯爵、蘭託尼蘭大公唯一繼承人兼這支軍隊的指揮官的身份命令你,站到我一邊。只因我不會命令你向同伴動刀,而公主尚在城中,我只要蘭託尼蘭的軍人踐誓而行——現在我有一份榮光。但我不願獨享。”
“命令與榮耀皆在了,布加老師。請不要讓我失望。”
年輕人誠懇地說道。
布加與馬卡羅不禁對視一眼,眼中皆是苦笑。他們爲這一刻準備多時。卻未預料到結果。
“艾柯這滿腦子騎士思想的笨蛋說不出這話來,我知道你在,尤拉。”王國的狡狐搖搖頭,忍不住衝森林中喊道。
一陣馬蹄聲,盲眼的少女果然從艾柯背後繞了出來。她面帶溫柔與安靜,雖然目不能視,但心中彷彿自能看見一切。
“尤拉,你能分辨是非對錯。”
“是的,因爲我只問本心,”尤拉微笑着,“九鳳有語,君子重誓,一諾而千金。”
馬卡羅與利伍茲不禁一齊發出一聲嘆息。他們一時間忍不住擡起頭,枝椏之上,雲影天光——碧藍的天空彷彿倒映着過往的一切,幾曾何時,王黨也銳意進取。
馬卡羅還記得自己經歷過最困境的時光,他甚至不得不隱姓埋名成爲一個偏遠地區的傭兵團長。或許王黨經歷了太多失敗、經歷了太多等待,多到已經負擔不起另一場失敗了。
埃魯因的未來,已經離他們這樣的人遠去了。
……
蘭託尼蘭大公的軍隊終於進場了,打着一面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旗幟——但沒有人會猜到這個謎底。而在安培瑟爾港內,王立騎士學院的士官生們正在穿過整個南城,卻沒有碰上他們想象之中的敵人。
而他們的敵人,安培瑟爾的港衛軍,此刻正在經歷數十年來最慘烈的一次失敗。
撒尼珥與它手下正在港衛軍破敗的陣地上巡行,在它焦黃的、冷冽的狹長瞳孔之中,尤里安侯爵手下的港衛軍終於在一刻之前土崩瓦解了,潰兵們雙手高高舉着武器從陣地後面走出來,數量多得有點驚人。
短短四個小時。
安培瑟爾的港衛軍雖然號稱擁有三萬五千人的編制,但撒尼珥估算它們在正面最多擊潰了不到一半的數量。在安培瑟爾這樣富庶的地區,港衛軍這樣類似於僱傭軍的存在,吃空餉的情況一直被默認,貴族們也大多心知肚明。
但問題是,誰敢進攻聖殿的領地?
撒尼珥用它手下的灰鰭納加禁衛軍給了這個商人議會一個響亮的答案,超過一萬五千人的老爺兵,在寬度不超過五公里的正面戰場上,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時間就被徹底擊潰了。甚至不是逃亡,而是成建制地被俘虜。
這簡直是一個笑話。
尤里安侯爵目瞪口呆,或者心中也未嘗沒有早有預料,他唯一不明白的是,這幫納加究竟在發什麼瘋。
撒尼珥看到那個長着更深色鱗片的自己手下的副官來向自己彙報,並詢問是否要繼續向前推進。它昂起頭,焦黃的瞳孔映出的是安培瑟爾港口的內城。
這就是埃魯因在南境最堅固的堡壘。
但它們要支持那個人類到那一步呢。
它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海神三叉戟,三叉戟上的寶石光芒變幻不定。彷彿就像是這一場賭局。然後它點了點頭。
繼續推進。
與布蘭多匯合。
……
戰場上的局勢正在悄然傾斜。
克魯茲人進場了,黑刃軍團正在完成最後的集結。
遮天蔽日的飛龍騎士正殺入安培瑟爾港口上空,在更遙遠的地平線上,一隊隊張開雙翼的怪獸彷彿構成了一道曲面的蒼穹。整個天空都浮動着尖嘯與嘈雜。
那一刻恍若末日的場景。
達諾斯在自己的坐騎上看到的是一面牆,一面從正面撲來的飛龍之牆。那可不僅僅是黑刃軍團的飛龍騎士,他看到各式各樣盾牌上的徽記,幾乎整個北方的飛龍騎兵都畢集於此了。
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
達諾斯心中一片茫然,幾曾何時,他在另一個戰場上似也見過同樣的場景。茫茫無盡的亡靈,剩下的只有絕望。他甚至以爲埃魯因只剩下他們還在抵抗了。
但今天,他卻感到了滿腔的怒火。
這個王國原來還有如此強大的軍隊。但爲什麼,這支軍隊還是他的敵人?在面對瑪達拉時,他們又在哪裡去了?他們在自相廝殺。
這個王國真的還有救嗎?
達諾斯感受到那種撲面而來的絕望,他閉上眼睛。
黑暗之中。那是茫茫飄搖的雨夜,一束火光直通天際。
南門已近在眼前。
所以布蘭多也停止了關於自己身世的討論,他比任何都要明白,此刻一支規模龐大到他之前難以預料的軍團正在越過安培瑟爾海峽,甚至越過數千裡的距離出現在這個正面的戰場上。安培瑟爾周邊頃刻之間就大軍雲集。成爲一處險地。
無論是自己心中的推斷,還是從達諾斯處得到的訊息中,都可以得出這一結論。
然而南方軍團的飛龍大隊正在節節敗退。
布蘭多已經命令他們向聖白灣方向撤退。這是最後的撤退了,是成是敗。皆看這最後的一搏。
而他們所剩的時間已不多。
他已經帶領着王立騎士學院的士官生們穿過整個安培瑟爾南城,從老漁人大街到維麗琴廣場。皆不見一個敵人蹤影。
雖然布蘭多心中亦有疑惑,但他不敢爲此耽擱。安培瑟爾港口南門那座巨大的要塞好像是頃刻之間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
但那就像是一座死寂的要塞。
港衛軍呢?
布蘭多和所有人都忍不住擡起頭。然後他們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自己的視野中。
長街那一刻恍若聖白,在金色的陽光之下。
而要塞上的那人,微微一笑,然後高高舉起手。在轟隆作響之中,安培瑟爾港口巨大的南門正在緩緩打開。
所有人都忍不住張大了嘴。
歐汀伯爵昂然立於城頭,他手掌長劍,看着從長街下那支逐漸顯露出身形的那支軍隊。確切的說,他看着的是那支軍隊最前方那個領頭的年輕的領主。
就像是在那個茫茫長夜之中,看到的那點燃人心的火光。
他相信有這麼一刻,這奇蹟會重臨埃魯因。但直到他看到布蘭多身後的格里菲因公主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瑪莎從未遠離她的子民。
布蘭多也笑了。
他彷彿又一次回到了那激盪的歷史之中,身邊皆是志同道合的戰友。埃魯因人從未放棄過,而他們也是一樣。
縱使面對千軍萬馬,但那又如何?
“在信風之環,我聽說你會拯救這個王國,”歐汀伯爵在城頭上高聲喊道:“但我不相信!”
“所以你來了?”
“是的,”歐汀伯爵哈哈一笑:“所以我來了。”
“我要爲公主殿下親眼見證。”
“這一切。”
布蘭多身後,半精靈少女咬着下脣,但銀色的眼中隱有淚光。王國雖已腐朽,但內有新芽誕生。
彷彿生命,周而復始。
輪迴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