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爾人手中的武器,與晶簇閃爍着光華的體表,形同地平線上兩條閃光的線,重重地撞在一起。那是沒經歷過戰爭的普通人所無法想象的場景,大地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廝殺聲像是海嘯,淹沒了生者臨死的悲鳴,也淹沒了恐懼、猶豫,一切負面情緒,戰爭揚起的煙塵遮住了天空,耀眼的日光也爲之黯淡。
眼前的場景刺目而真實。
但歷史書上沒有記載這樣一場戰爭,翻遍佈加人白象牙塔之中的堆積如山,灰塵與蛛網之下的文獻,也沒有,遊戲中,玩家們傳遞着各式各樣的信息,論壇之上的秘聞光怪陸,依然沒有。
晶簇,這種玩家印象中誕生於水晶叢林之中的物種,在遊戲之中好像是一種被與歷史主線分離隔絕的零散種羣。它們存在於世界人跡罕見的角落,只偶然在探險者的旅途中曇花一現,歷史上關於它們的記錄是一片空白,從神民的出現,到巴貝爾要塞的覆滅,再到黃金之民開闢了凡人的第二紀元,白銀諸族崛起,再到黑鐵的火焰在大地之上蔓延燃燒,雄鷹與九頭蛇紋的旗幟隨之樹立而起,這漫長的歷史當中,歷史學者,白袍的巫師們對於它們的記載只剩下呆板而千篇一律的寥寥數言——‘它們沒有智慧、沒有知覺,彷彿是一種水晶衍生物,憑藉本能對靠近領地的入侵者展開攻擊’。
玩家的認識起源於此,也相差不離——彷彿晶簇是系統設置的天生的雜兵與炮灰,只爲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增添一些神秘的色彩。
但誰曾想過,在歷史的背面,有過這樣一場大戰。
戰爭的一方,是高貴的黃金之民,敏爾人,帝國的建立者,先民,黑暗之龍的僕從,曾經是一個世界的敵人,但憎恨亦無法掩蓋他們閃耀着光輝的血脈——流淌於體內神民許諾於他們後代的金色的血液。而另一方,是出乎布蘭多——或者說他內的另一半靈魂——蘇菲的想象的,那是晶簇,一個印象中稀少而零星的族羣,先賢的記錄中,它們應當像是野獸一樣遵循着本能而行動,但在這裡,晶簇們組成了一支嚴整的大軍,它們有自己的旗幟,戰甲與武器,紀律嚴明,組織與規模絲毫不下於它們所面對的神民的後代。
布蘭多意識到自己可能看到了另一個文明,一個陌生的,他所從未聽聞過的,被隔絕於歷史背後的文明。
晶簇的文明。
“等等,我早該預料到的……”布蘭多忽然意識到,他們好像都下意識地忽略了一件事情,這些生於水晶之中的生命,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在大地之上的?驀然回首,歷史中正是一片空白,然而從蒼之詩的第一行譜寫創造了這個世界時,這些微小的生命便已經存在了。
這個時候他忽然記起鹿身女妖伊蓮的話來:‘主人與那個人一起抗擊陌生的敵人。’主人,是崔西曼,那個人,是黑暗之龍奧丁——而那些敵人,就是晶簇。
那麼。
它們究竟是什麼,又從何而來?
爲何要與敏爾人爲敵,在聖者之戰後又去了那裡?
他將目光投向塞伯斯——這位霜騎士之王,亦是在場唯一有可能回答他問題的人。塞伯斯輕嘆一聲:“你明白了嗎,聖奧索爾。”
布蘭多完全不明白這句話反問是什麼意思,或許只有他戒指裡風后的靈魂可以作答,但一向強氣過人的精靈御姐這一刻卻選擇了異常的沉默。過了片刻,她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感謝你回答了我心中一直以來的一個疑問,但這並不能代表什麼,你想說是奧丁與他手下的大地軍團守護着這個世界;但黃金之民腐朽墮落,並不表現於一端,塞伯斯,並非是我們起來反抗你們,而是你們自己選擇了走向這條必然失敗的道路——”
“千—百—年—來。”
布蘭多皺起眉頭,聽兩人的對話聽得雲裡霧裡的時候,塞伯斯卻幽幽地感嘆道:“我亦明白了這一點,聖奧索爾,天青的騎士開闢了凡人的紀元,星辰墜地,形成大地,此後金之民的消逝,白銀之民散落於大地之上,以至於黑鐵之民的崛起,你,與炎之王吉爾特一手建立起來的王國,我並非要說它們無意義,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只是對與錯在此,並不是重點——”
“塞伯斯,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只是想說,敏爾人的失敗,四個王國的建立,我王早已預料了這一切。”
“這不可能!”
“這是可能的,聖奧索爾,你是精靈,而我是人類,縱使我是黃金之民,但我依然能感到屬於這具軀殼生前的貪婪與**——這就是文明的源泉。”站立在草甸之上的霜騎士之王眼中閃爍的靈魂之火明亮而睿智,彷彿洞穿了時光的桎梏:“歷史千年的反覆,從未有過例外,人類也好,精靈也好,王朝傾覆,不過如此。從敏爾人的王朝,再到克魯茲人的帝國,再到我們這位小朋友所身處的這個小小的王國,興衰更替,又何曾有過例外?爭權奪利,陰謀詭計,無外乎如是。”
“聖奧索爾,那些曾經追隨你的霧精靈呢?”
風后心神大震,甚至連布蘭多也感到了這位精靈御姐的靈魂震盪,她再不發一言。
“那麼奧丁爲何還要作此選擇,難道是出於無奈?那麼聖者之戰後,這些晶簇又去了那裡?”布蘭多開口問出了這一刻他心中最想要得到答案的問題。
“我不知道。”塞伯斯的回答簡單明瞭。
“你不知道?”布蘭多幾乎要抓狂,既然你不知道,那麼還把這一切放出來幹什麼,又有何意義?
“這片發生戰爭的土地在我們的語言中叫做敏赫爾,今天,應當在你所熟悉的法恩贊與聖奧索爾以東,我追隨先王越過阿爾喀什山脈抗擊這些神秘的敵人,關於它們,我知道得不比你更多,只是我血脈之中繼承的古老語言告訴我,在敏爾人存在之前,它們就已經存在了。它們是我們的敵人,這場戰爭曠日持久——但在我存在的年代,敏爾人與晶簇戰爭只持續了短暫的時間,戰爭過程中有五名與你一樣的旅法師參與這場戰爭,此後我隨漆黑之翼軍團一起回到苜蓿之野,爲了鎮壓帝國境內愈演愈烈的反抗,那場戰爭彷彿在這之後不久就變得渺無音訊。”塞伯斯娓娓道來。
“那麼你爲何出現在這裡,塞伯斯,既然這場戰爭已經與你無關。”布蘭多皺起眉頭問道。
“因爲我奉命在此等待,等待一個明白‘愚者’的真正含義的人前來。”霜騎士之王盯着布蘭多,一字一頓地答道。
愚者。
布蘭多想起了自己那個繼承自黑暗之龍傳承的天賦,但愚者究竟意味着什麼?從此刻塞伯斯的描述來看,是救世主?還是具有狂熱自我犧牲精神的人?這兩者,無論那一種,布蘭多都覺得自己並不具備,他也不想當,除了那個記憶中的埃魯因,這個世界與他的關係或許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緊密。但問題是,爲何黑暗之龍選中了他,還是說僅僅是他運氣好恰巧碰上而已。
這個答案並不那麼站得住腳,或許千百年來,能觸及到黑暗之龍的封印之石的人並不多,寥寥無幾,但奧丁爲何不選擇安曼。是因爲安曼是炎之聖殿的祭祀麼?這個理由或許並不正確,因爲從塞伯斯的描述中可以看得出來,奧丁對於四聖者已經他們的後人或許並沒有常人想象之中的偏見。
“你是說我明白‘愚者’的含義,可我並不明白。”布蘭多有些小心翼翼地答道,不得不說他還是擔心自己這麼回答,塞伯斯會選擇收回黑暗之龍的傳承,不得不說,這個傳承現在對他來說還是意義非凡。無論是強大的力量本身,還是背後女巫的支持,其中尤其是前者,已經多次幫助他戰勝強敵,而巴巴莎與她的一衆追隨者們顯然也是一股潛在的強大助力。
沒有人比布蘭多更清楚女巫對於這個世界的滲透與瞭解。
但他不得不問清楚,塞伯斯今天展示的景象超乎了他的理解,讓他意識到這個世界背後隱藏的巨大秘密,‘愚者’這個天賦可能潛藏着一個巨大的危機,如果說塞伯斯告訴他繼承了愚者天賦,就必須繼承拯救世界的責任呢?他應當作何選擇?布蘭多覺得自己還沒有那麼大的能耐。
塞伯斯跳躍着靈魂火焰的眼睛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
“你會明白的。”他緩緩答道。
“什麼?”這個回答出乎布蘭多預料之外,這個霜騎士之王竟和他打起了啞謎,這個篤定的口氣讓他想起了那些吉普賽人的帳篷下面一張張皺紋縱橫交錯的臉,敏爾人崇尚神秘的文化,在他們眼中,命運即是不可知的、又是篤定的,沒有偶遇,只有必然。但布蘭多——蘇菲雙重的靈魂皆無法接受這個回答,如果說這是一個任務,那麼他就應當有瞭解一切,作出選擇的權力,而不是在這個語言迷宮之中捉迷藏。
如果,這還是在《琥珀之劍》的世界之中的話。
他緊盯着對方,露出不得到答案必不罷休的神色。
但塞伯斯彷彿早料到如此:“愚者並非是一個固定的含義,它代表了這樣一類行爲,我從你的眼中讀到了你的過去,我你認爲你正是先王要等待的那個人,年輕人。”
“我的過去?”
“有些人註定碌碌無爲,但有些人卻能自始至終地向着自己的目標而努力,縱使笨拙地重複着可笑的失敗,縱使不爲人所理解,他或許會失敗,但一旦成功,就會被稱作奇蹟,爲所有人所傳誦着——這裡面大多數人成爲了常人眼中的愚者,他們的愚笨並非是頑固不化,而是比其他人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你是說奧丁……”
“我是說你,年輕人,你清楚你想做什麼。”
布蘭多沉默下來,他想做什麼,他的確很清楚這個目標。或許在大多數人看來,埃魯因風雨飄搖,只是在重複着一個王朝更替的歷史,數十年前,或者一百年前,它同樣經歷過這樣的歷史,腐朽的王朝爲新生的土壤所提到,西法赫王室沒落之後,又有科爾科瓦的新月升起,但他的主人,始終是不屈不撓的埃魯因人。只是這一次不同了,所有人都忽視了那個東邊潛在的敵人,千百年來散漫無紀、各自爲政的黑暗貴族們而今正統一在那至高唯一的水銀杖之下,或許四十年後,歷史會重演,屬於埃魯因人的埃魯因將不復存在。
或這這個王國僅僅是一個代表着某種意義的名字,但對於他來說,那面銀色的旗幟之下覆蓋的還有許多熟悉的屍體,公主殿下,女武神,以及許多人並肩作戰的記憶於信仰。
因此他必須先人一步。
愚笨麼?
或許在安蒂緹娜眼中,在公主殿下眼中,在赤銅龍雷託眼中,以及所有他的追隨者,他的敵人,以及旁觀者眼中,是有一些怪異,就像是卡格里斯至今仍舊不明白他爲什麼總是要事事未雨綢繆一樣,甚至他與安蒂緹娜一致認爲他這位領主大人心中有更大的野心——想要成爲先君埃克那樣的存在。布蘭多的確是想要成爲那樣的存在,但頭銜不是這片土地的王者,而是帶領人民走出荊棘與黑暗的先賢。
“這就是……愚者?”布蘭多自言自語地問道。
“並非僅限於此,我能告訴你的不多,不過我血脈中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你一定會明白這一切。年輕人,你也好,我也好,還有你戒指裡那位高貴的靈魂也好,我們所有人都在探求,世界在許多人眼中是一個荒誕的舞臺,是名利場,是勾心鬥角,遍佈陰謀詭計的陰森所在,他們把自己的目光拘束在一個膚淺的牢籠之中,這個牢籠,就是他們**與思想,”霜騎士之王神秘地一笑:“但我們並非如此,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因爲這個世界並非像它表現得這麼簡單,是吧?”
布蘭多悚然。
這個世界並非像它表現得這麼簡單。
他不知道塞伯斯是否意有所指,但至少在他看來,的確如此——因爲他知道這個世界的前世今生,它有另外一個名字,被稱之爲《琥珀之劍》,這是一個只有他才知道的名字。與他一樣知道這個名字代表的含義的人,此刻與他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這個秘密……”布蘭多猶豫了一下,問道:“是和那些晶簇有關麼?”
“或許,但也或許不是,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那場戰爭背後掩飾的真相,只是我所知甚少。奧丁大人能告訴我的也並不多,他將他畢生的知識封印於這個傳承之中,他並沒有強迫你去選擇什麼,但是歷史往返反覆,該發生的總會發生,聖者之戰絕非偶然,如果我沒料錯,戰亂又即將降臨到這個世界之上了吧。”
布蘭多沒有回答,但他知道,這位霜騎士之王猜得並不錯。
只是歷史反覆,或許並非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宿命,而是文明不斷重複的自私與貪婪所致。即將發生的爭奪石板的戰爭,正是爲此所作的註腳。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文明本身存在的過錯麼?
布蘭多皺起眉頭甩了甩腦袋,他覺得自己頭都要炸了,這些東西或許並不是他應該操心的。他吐了一口氣,雖然不明白聖奧索爾、塞伯斯以及奧丁真正追求的是什麼,但他至少明白自己所追求的是什麼,膚淺也好,高尚也罷,他終歸要做到,他固守着自己在遊戲之中養成的固執的性格。
他擡起頭來,決定不再和這位騎士之王打啞謎,在他看來,這或許完全是位霜騎士之王自己的惡趣味,敏爾人崇尚神秘,他們總是小心精妙地玩弄着他們那套不可知論,不過布蘭多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他開口打斷塞伯斯的長篇大論:“你的意思是,只有我明白了這一切,我纔有資格繼承黑暗之龍的傳承。”
“不。”
塞伯斯搖搖頭:“其實一開始你展示出的實力便已經有了繼承傳承的資格,我只是要告訴你這場戰爭背後所發生的一切,無論是克魯茲人也好,風精靈也好,還遠遠未有到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
布蘭多靜靜盯着這位霜騎士之王。
他眼中潛在的意思是:‘既然如此,你前面說那些廢話有什麼意義?’
若是生者,或許面對布蘭多質詢的目光會感到少許尷尬,不過塞伯斯是亡靈,千年的冰風早就將他形同骷髏一樣枯萎下去的面頰凍得厚若冰川,因此這位霜騎士之王可以面不改色:“因爲這是我所等待在這裡的使命。”
“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布蘭多反問,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不可能會沿着黑暗之龍的道路走下去,在我看來,我繼承的僅僅是他留下的傳承,而非他的意志,我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
布蘭多說這句話時,感到心靈中傳來些許的讚許。
“聖奧索爾大人?”他不禁有些疑惑。
但風后並未給予迴應。
“你這麼說不怕我收回你的傳承,年輕人?”塞伯斯語氣冷了下來。
“那恐怕不是你可以決定的吧,尊敬的霜騎士之王,雖然我不知道奧丁爲何選中了我,但這就是我的意志。”布蘭多的口氣變得肯定起來,如果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試探,他還不明白這傢伙的意思,那麼他真可以一頭去撞死了:“無論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皆是如此,我是布蘭多,並非是黑暗之龍——”
“真是一模一樣的固執。”
霜騎士之王微微一怔,隨即輕笑。
充滿了亡靈空洞的聲音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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