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之劍
“瑪達拉的指揮官在搞什麼?”第一騎兵大隊騎士長瓦萊麗的確同樣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她擡起頭,魔法的光輝照得一片通透的戰場另一端,骷髏大軍正在做一個奇怪的舉動。這支大軍正在緩緩轉向,但動作如此緩慢,拖延得像是一個垂死的老人,幾乎已經不可能在騎兵鋒矢到達之前將正面重新轉向他們並展開攻擊,瑪達拉的左翼仍舊暴露在埃魯因人兩個騎兵大隊的直接威脅之下,她甚至可以判斷出,即使自己的攻擊從它們之間穿過,它們也來不及調頭來圍住他們。
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但瓦萊麗卻看到,骷髏大軍正在分散,好像故意爲她讓出一條通道來。如果這一幕發生在人類的軍隊身上,那麼按照騎兵操典上的描述,對方必定是已經崩潰了,剩下只要像是趕鴨子一樣驅趕着它們前進就可以了。但女騎士長心中卻升起濃濃的警惕,因爲在她面前的是一隻亡靈軍隊,而亡靈,是不可能士氣崩潰的,除非是後面驅趕這些骨頭架子的屍巫們出了什麼問題。
難道背後有人在攻擊這支瑪達拉大軍?她心中才剛剛閃過這個僥倖的念頭,但視野之中忽然出現的事物立刻讓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到那個正在展開的豁口背後,忽然出現了一些高大的身影,不是笨重的屍怪與十字軍儈子手,也不是盔甲之下熊熊燃燒着一團靈魂之火的黑騎士,那是一些古怪的騎手,像是騎在馬背上的骷髏,渾身覆着黑沉沉的鎖子甲。依着長槍,身下的戰馬也是瘦骨嶙峋,整個籠罩在一件破破爛爛的馬甲之下,這樣的騎手起先出現了幾位,但隨着豁口變得越來越大,它們的數量也逐漸變得恐怖起來。
瓦萊麗驚訝地瞪大眼睛。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骷髏弓箭手背後出現了一整隻騎兵,那絕對不是黑騎士,因爲黑騎士不可能有這麼多,那些骷髏騎手一個挨着一個,正面縱寬幾乎有足足一里,黑沉沉的,像是一堵城牆。“快減速,轉向!”瓦萊麗心中像是被刺入了一根尖刺,她忽然明白過來那是什麼。骷髏騎士,瑪達拉方面出現了他們先前從未見過的新兵種。
在戰場另一邊忽然響起了尖利的哨子聲,瓦萊麗看了那邊一眼,心知肚明萬斯也看到了那些古怪的騎手,他們反應很快,雖然不明白對方實力幾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對方比自己多。而且多得多。如果說那些骷髏騎手的速度可以趕得上它們的話,那怕就是戰鬥力極爲羸弱。那麼對於白翼騎兵團來說也是一個災難。
因爲他們雖然鋒利,但一樣脆弱,一旦被拖住,等到數以萬計的骷髏大軍圍上來,那麼下場只有一個。
那就是敗亡,然後被轉化爲那些怪物的同類。
而戈蘭—埃爾森通道失去了他們這支騎兵之後。從西爾曼河谷一直到庫爾克就再無防禦性的力量,等於說整個戈蘭—埃爾森都爲瑪達拉洞開了大門,瓦萊麗滿身冷汗,幾乎不敢想象那會是什麼樣的結果。那幾乎就是黑玫瑰戰爭的翻版,甚至可能更慘。因爲南方軍團現在還在安培瑟爾,如果戈蘭—埃爾森失手,整個南境就只剩下卡拉蘇了。
白翼騎兵們顯然也意識到了自身的處境,這些老練的騎手們一個接一個地轉向,兩支騎兵在戰場轉向極快,但在瓦萊麗看來卻慢得令人有些心急,她看到那些骷髏騎手正在小跑着開始加速,整支軍隊整齊劃一得像是一具龐大的機器一般。這個時候這位女騎士長終於認識到這支騎兵的可怕,然後她又想到另一個不好的消息,那就是這支騎兵可能和黑騎士一樣,是沒有戰馬的耐力這個顧慮的。
她心中頓時一片冰冷。
而這個時候,只能寄希望於沃爾特副團長的指揮了。但令她十分不安的是,爲什麼指揮官還遲遲不下達撤退的命令,難道說他打算把整支白翼騎兵都葬送在這裡,僅僅爲了證明這支瑪達拉大軍有多可怕。瓦萊麗焦急地回過頭,看向北邊的某處丘陵,希望等到那個預期的信號,但可惜,北方一片沉寂。
這時一聲尖嘯忽然掠過整個戰場上空,所有人都忍不住擡起頭,視野中映入一頭頭奇怪的飛行生物正在掠過頭頂。
……
鎮上已經陷入一片火海,舉目四望,到處是熊熊燃燒的幽藍色火焰,除此之外要不就是街上已經被破壞的白翼騎兵團或者說警備隊的臨時防線,到處都是屍體,穿着民兵制服的,白翼騎兵制服的,或者和他一樣警備隊制服的,但唯一的共同點都是,渾身是血,已經失去了呼吸。艾凡的目光只在這些屍體上作小片刻停留,就緩緩越過這些區域,一小隊警備隊的其他成員正跟在他身後,他剛剛得知,他們的教官已經死在了那頭最先飛到教堂尖塔上那怪物手上——而且也知道那東西的名字:懼靈。但還有一個更壞的消息,據說布契的第一騎兵大隊已經徹底在巷戰中被打散,指揮官波特蘭也被殺死,現在第一騎兵大隊已經名存實亡,剩下的人都和跟着他們這些人一樣,沒什麼戰鬥的意志,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就是要活下去而已。
就好像是片刻之前他們還滿腔熱血地想要爲埃魯因而戰,但理想很美好,現實卻殘酷得讓人無法接受,幾乎是立刻就給他們每個人上了冷冰冰地一課。
唯一讓艾凡感到有些欣慰的是,洛妮的馬車在戰鬥開始之前就已經出了鎮,據說白翼騎兵正在鎮子外面戰鬥,那麼她還有家裡其他人應該能安全地抵達斯文法諾吧。但那之後又會怎麼樣,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瑪達拉的骨頭架子如此之多,鎮子裡幾乎都是那些怪物。現在少年已經十分懷疑,他們究竟能不能守得下來了。
一行人像是逃難的乞丐一樣沿着已經變得陌生的小鎮往外走着,沒走多遠果然還是被攔了下來。通向鎮外的唯一條街道上正在發生激烈的戰鬥,艾凡很快分辨清楚交戰的雙方應當是瑪達拉的骨頭架子與鎮上的民兵,那基本上是一面倒的屠殺,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場面上已經沒有一個活人。屍巫正在把那些新鮮的屍體喚起,前一刻還是爲埃魯因而戰的戰士們,下一刻又渾身是血搖搖晃晃拔劍向他們砍過來。
“是羅拉他們,他們全死了。”一個警備隊員臉色有些難看地說道。
艾凡臉色也變了變,這些民兵都是平日裡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鎮民,但眼下卻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街那頭那鬼鬼祟祟的屍巫,咬了咬牙。
“真倒黴,有屍巫!”副隊長馬東啐了一口。拔出劍道:“得想辦法幹掉它我們才能繼續前進,你們想辦法吸引吸引那些怪物的注意力,我去砍了那傢伙,屍巫的力量都在它的手杖上,只要我出其不意砍掉它的手臂,那麼這一戰應該挺好打的。”
艾凡看了他一眼,覺得沒這麼樂觀。“小心點。”他提醒道:“你注意下這兒,先前至少有三到四個小隊的民兵。這裡是通往鎮外的唯一一條通路,他們是負責斷後的。”
“那又如何?”
“教官告訴過我們一個屍巫能率領十到十二具骷髏。它幹不掉這麼多人。”
“那也不一定,”馬東搖搖頭:“這些民兵在這種情況下沒什麼戰鬥力的,他們不比我們,不是職業軍人。”
艾凡見他聽不進去,也只能閉嘴,他回頭向其他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和他一起進攻,好吸引那屍巫的戰鬥力。兩方相距不過五十米,他其實並不是太過擔心正面的戰鬥,因爲他們的人數更多,那屍巫短時間內也不過才喚起兩三具屍體而已。馬東說得沒錯,民兵在這種情況下戰鬥力是要打好幾個折扣的,有些時候他們甚至可以被幾具骷髏殺得一個不剩,因爲早已嚇破了膽。但隱藏在燃燒着的建築中的骷髏弓箭手給他們造成了巨大的麻煩,他們近乎一半的傷亡都產生在這兩具骷髏弓箭手身上,好在戰鬥雖然進行得不太順利,但至少那屍巫的手下還是一個個倒在了他們手上,而這個時候馬東終於抓住機會,他一個人悄然穿過另一側建築物下的陰影,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了那頭屍巫,然而就在他拔劍準備進行最後一擊時,卻異變突生。
“馬東,小心頭上!”艾凡忽然喊道,他一直不太放心馬東這個計劃,因此始終注意着那個方向,而就在他看到馬東正準備出手時,一團黑影忽然從天而降。
這一幕實在是太熟悉了,他們的教官就是這麼死的。
馬東在最後一刻也反應了過來,但這位警備隊的副隊長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嘩啦一聲巨響一頭龐然大物已經從天而降帶着無數瓦片落到他身上,一抓抓住了他的肩膀,尖利的爪子直接刺穿了他的鎖骨與肩甲之間,將他生生從地上提了起來。馬東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這個時候其他人才看清那怪物的模樣——長得有點像是一頭縮小的骨龍,構成它的軀體只有骨骼沒有外皮,碩大的頭顱上一對眼眶中燃燒着兩團靈魂之火,像是噴出的兩道光柱一樣,它長着尖利的牙齒,與骨龍唯一不同的是它在嘴的前端有着明顯而尖利的喙,“懼靈!”有人發出一聲尖叫,認出怪物的身份來,但這句話並不能拯救馬東,懼靈頭向下一啄,將副隊長的頭顱咬得粉碎,他抽搐了一下,整個人就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軟下來。
懼靈一口啄死馬東,立刻將屍體丟掉,然後擡起頭來看着其他人,衝他們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嘯。艾凡只感到身體一陣冰冷,腦子裡好像一片空白般,但他身邊的其他人明顯反應更快,一個警備隊隊員發出一聲尖叫,轉身就跑,但他還沒跑出幾步。一團綠光就擊中了他的後背,整個人頓時膨脹起來炸成一片血霧。
這一幕驚醒了所有人,在場還有一頭屍巫。
而它,也一點不容小覷。
艾凡眼睜睜看到那怪物向自己舉起骸骨手杖,他有心想要躲避,但卻一步也挪不開身體。
“洛妮——!”
……
夏納利默默地爲羅莎合上眼睛。女騎士生前最後一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空洞無物,那頭屍巫在她胸口開了一個大洞,裡面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他一句話沒說,脫下軍服來爲她蓋上,他們相識長一段時間,一同經歷過黑玫瑰戰爭,甚至參加過幾次有數的大戰。騎兵團裡他們也是有數的老兵,因此也身任了士官軍銜,本來以爲這不過是一次小小的邊境衝突,但沒想到就在這裡生離死別了。
雖然這樣的生離死別這一年來他也經歷得多了,但此刻心中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對面的骨頭架子裡多出了一些新的兵種,比如說懼靈,這種東西以前只出現在卡拉蘇的戰場過,爲什麼會忽然到了布契南面的黑暗領主軍隊中。屍巫的數量也罕見的多。要不是錯估了那頭屍巫與懼靈後面還有一頭屍巫,羅莎也不會死。夏納利這一刻簡直想破口大罵,那些該死的斥候究竟在幹什麼。
他看着羅莎那張臉,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後才緩緩穿過這段街道,街上盡是殘缺不全的軀體,也有一些保存完好的。不過身上都插着一兩支箭。但他忽然停了下來,在屍體堆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正是那對先前見過的年輕情侶中的一個,“可憐蟲。”他心想,但還是走了過去。“也算是有緣,至少叫你死得體面一些。”他這麼想着,想要將對方的屍體從廢墟上拖下來。
但他剛剛握住對方的手,就嚇了一跳——有溫度,還有脈搏。“這傢伙還沒死。”他忽然反應過來,趕忙加把勁把少年給拽了下來,然後使勁拍了拍他的臉。
艾凡清醒過來的時候,首先看到夏納利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他記起這人其實他見過,在市政大廳門口,與一個女騎士站在一起,一臉自大。“沒想到你也死了……”他迷迷糊糊答道。“死你個頭,蠢貨!”夏納利一巴掌拍過去,“快給老子滾起來,算你運氣,你還想見你那個小女朋友,就給我打起精神來。”
“我沒死?”艾凡好像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真的?”說完淚水就止不住地跟着流了下來。
夏納利看着這個沒出息的小子躺在那裡眼淚橫流,就止不住想一腳踢過去,但猶豫了半晌,還是嘆了口氣,只是回過頭看了羅莎一眼。“好了,男子漢大丈夫拿出點氣概來,”他伸出手,一把拽起對方:“現在鎮上已經沒活人了,你還認得路吧,帶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
艾凡怔怔地看了他一眼,趕忙點了點頭。
……
瓦萊麗明白,白翼騎兵團已經全完了。但她始終不明白,爲什麼一直到最後副團長還是沒有一丁點反應,除非他早已經逃跑了,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眼睜睜看着那骷髏騎手將手中的長槍刺進自己的胸膛,全身的力氣像是跟着流失了,她艱難地擡起頭來,環視四周一眼,骷髏騎士的屍體層層疊疊地堆疊在她身邊。
但可惜,這毫無意義,“我就要變成它們中的一員了。”她心想。
萬斯死了,瓦萊麗也死了,剩餘的白翼騎兵正在潰散,但無數懼靈正在天上扼殺他們逃跑的希望,在整個戰場上此刻形成了這樣一幅恐怖的畫卷,漫山遍野星星點點的靈魂之火的光芒在推進,骷髏大軍正在驅趕着僅存的人類奔逃着,但他們最終會被追上,因爲無論是戰馬也好人類也好,在一場比拼耐力的比賽之中永遠不可能是亡靈的對手。
艾凡怔怔地看着這一幕。
他本來以爲鎮上的浩劫不過是戰爭的一部分。但現在看來,已經不存在什麼戰爭了,剩下的只有屠殺而已。夏納利同樣面色陰沉,白翼騎兵團完了,他比艾凡更清楚這一點,但他不明白爲什麼戰鬥會打成這個樣子,最少第二和第三大隊應該能逃得出去不是麼。就算是最壞的情況,留下第三或者第二騎兵大隊斷後,至少也能逃出一個騎兵大隊,但現在全完了,他幾乎可以想象,剩下在瑪達拉大軍面前就是一馬平川的戈蘭—埃爾森通道,南境已經全完了。
而就是他們兩人,還不一定能從這漫山遍野的亡靈手下能逃出生天。
“我們……我們怎麼辦?”艾凡看向這位騎士先生,忍不住小聲問道。他坐下的戰馬還是羅莎的,他並不習慣騎馬,但眼下的情況由不得他不習慣,還好警備隊時學過馬術,不然現下只能被綁在馬上了。
“向東邊走。”夏納利陰沉沉地答道:“東邊的丘陵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在那裡還有一些山賊強盜,但願他們會收留我們。”
山賊強盜。
艾凡下意識地看了那個方向一眼,他記起來好像的確是有那麼一羣人,不過他們是民兵隊和巡查騎兵的主要麻煩,與警備隊的關係不大。“他們好像來自託桑卡德,是些真正的亡命之徒,他們會收留我們嗎?”他忍不住問道。“強盜或者亡靈,你選一個。”“強盜。”少年毫不猶豫地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