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沃恩德大陸之上,凡人短暫的一生中或許也能見證無數變化離奇的事物,但對於魯恩港的守軍來說,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恐怕都無法忘記這一天正午之後所看到的一切:
地平線上黑雲密佈,像是正積蓄着一場風暴,然而這風暴並不是死物,心臟在龍羣的身體中強有力的搏動,渾厚的呼吸夾雜着風雷與火焰,堅韌的雙翼每一次鼓動彷彿整個黑色的海面都起伏了一次,它們不是巨龍,卻一樣帶着無可比擬的威勢。有人說當帝國的金鷹騎士團發起集羣衝鋒時,那彷彿天堂降臨一般的場景慷慨激昂、令人振奮,而同時也令他們的敵人瑟瑟發抖,但此時此刻,在龍獸羣發起攻擊時,人類的騎兵在它們面前彷彿滄海一粟,任何氣概,都要消失得無影無蹤。
魯恩港城頭,每一座塔樓之上的士兵都正竭盡全力地拉響警鐘,彷彿不這樣做他們就會嚇得癱倒在地上失去全身的力氣。而叮叮噹噹的示警聲響徹雲霄,城牆之上,港口戍衛部隊的軍官看着發生在自己面前的一幕,早已口乾發軟,上一次龍獸羣來襲時,它們是從雲層之上直接衝入港口燒燬了所有的艦船之後就離開,遠遠沒有今天這樣直觀的恐怖。
每個人都明白,這些怪物是直衝他們而來的,整個魯恩港都將在它們的火焰之下化爲灰燼。。
此刻港口上空的天空彷彿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邊,一邊清澈明亮,半個天幕都閃爍着熒熒白光,一艘艘銀色的戰艦正從虛影變成現實,但這個過程極爲緩慢;而在另一邊,是令人壓抑的暗紅色天幕,龍獸羣掠空飛行時捲起的高溫與火焰彷彿燒穿了雲層,使整個天際都熊熊燃燒起來。空氣中瀰漫着令人作嘔的刺鼻硫磺味刺激着人類的嗅覺與味覺,而半空之上截然不同的景象相溶時在中央產生了一條明亮的裂隙,彷彿空間裂痕一般,但事實上那只是色差產生的視覺錯覺,這條明亮的光帶正緩緩向着整座港口逼近着,在每個人心靈中都預示着最終審判的降臨。
龍獸羣移動得比想象中更快,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這些天邊的黑點就大了一圈,再過了片刻,彷彿連它們翅膀上的鱗片都清晰可見,深陷的眼眶中木然的眼珠與白森森的牙齒更是讓人心驚膽戰。火雲還未席捲城牆之上,魯恩港的守軍卻已經意志動搖,成片成片地逃下城頭,也沒人去阻止他們,此刻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絕望之情——人類的這點點兵力在這偉力面前根本連螳臂當車都稱不上,甚至龍獸羣不需要作出攻擊,只要從城牆上飛過去,就能將他們化爲飛灰。
雖然說仍舊有人沒逃,然而那也並不是因爲這些人心中還有勇氣,只不過明白根本沒人可以逃得掉罷了,這座港口,此刻已然化爲一座囚禁生命的牢籠。
瓦西里居高臨下地目睹了整個帝國軍隊的絕望,不過他並沒有去鄙夷自己同僚們的怯懦,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勇氣都是蒼白而毫無意義的,這一刻無論他們做什麼都於事無補。塔樓在轟鳴震顫,用來堆砌它的磚石正分崩離析,紛紛滾落向地面,火焰與狂風席捲而至,然後它開始傾斜坍塌,瓦西里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眼睜睜看着牆壁上裂開一條又一條裂縫,彷彿是對於人類軟弱無聲地嘲諷。他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聯繫頭頂那青銅大鐘的繩索,雙手血跡斑斑卻毫無所查,視野之中已是一片火海,然後一頭又一頭巨獸從火海之中振翅飛出。
那就是龍羣。
魯恩港的城牆沒有起到任何牽制作用,甚至連延緩一點點時間的作用都微乎其微,龍獸羣直接掠過城牆外的平原,張開雙翼飛越城牆,將所經之處化爲一片火海,它們的目標很明確——正是半空中正在傳送之中銀色的艦隊。半空中布蘭多手下的巫師學徒們雖然已經將錨點投下,但傳送還遠遠沒有完成,最先抵達的是消耗最少魔力的輕型護衛艦,這種兩桅甚至單桅的形同柳葉一樣的艦隻一抵達魯恩空港就直接駛出泊位,它們船體狹長,卻擁有大幅的風之帆編制而成的三角帆,因此快速靈活,能夠很快在半空中結成半球形防禦圓陣。
這個時候橫橋上的克魯茲貴族和官員們已經看清,這些護衛艦甲板上站着的並不是布加人,而是黑髮或者褐發的人類——身穿海軍軍裝的埃魯因人,這些埃魯因人在甲板上井然有序地控制着帆船,操縱船帆纜索或者發號施令。身披銀色盔甲的重甲騎士們手持近三米長的長槍早已排列在船舷兩側,隨時準備對付從空中登陸的敵人,騎士們身上的鎧甲制式他們也並不是沒有見過,正和那個年輕的伯爵大人身邊衛隊身上所穿的盔甲一模一樣。
難道這真是一支埃魯因人的艦隊?
橫橋上的奧爾康斯伯爵和他身邊家臣們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布蘭多卻知道,這正是布加人按約定爲他培養的海軍,屬於瓦爾哈拉的海軍,看得出來安蒂緹娜和公主殿下合作得還不錯,布加人的效率也很高,這支艦隊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只是作爲一支真正的軍隊來說,這支海軍仍舊沒有見過血與火,就像是一把沒有開鋒的刀刃。但也就在今天了,他也沒想到自己的海軍成軍的這一天,竟然就要迎來真正的戰鬥,就像是一把神劍出匣所必要經歷的磨礪,只不過作爲一個開場白來說,接下來的戰鬥或許有些過於慘烈了。
布蘭多盯着逼近的龍獸羣,心中默默有了成算。
無論怎麼說,他都絕不會把所有的種子消耗在這裡,這是瓦爾哈拉未來海軍的雛形,一個好的開始對於一個需要歷史沉澱的兵種來說實在太過重要了,他作爲曾經的玩家,也無比熟悉那些大公會當年是怎麼培養自己的海軍的。
此時此刻護衛艦上的艦長們正用旗語向布致敬,等待這位領主大人下達命令,布蘭多對他們點了點頭——眼下要做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攔住龍獸羣,這是這些先行抵達戰場的輕型艦隻的使命,事實上這也是這些輕型戰艦存在的價值——快速、靈活,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傳送,又擁有一定的火力,足以保護整個艦隊完成傳送的全過程,雖然眼下的情況比較極端,但也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護衛艦在浮空艦隊之中所履行的職責。
布蘭多的示意被一面又一面的旗幟傳遞了下去,這些輕型護衛艦開始全力鼓動風帆,浮空戰艦雖然在外形上與傳統的風帆戰艦差距不大,但事實上並不是依靠風力作爲動力,巨大的風之帆用貴比黃金的織風之絲編織而成,這種特殊的材料可以收集遊離於空氣之中的風元素作爲艦隻的動力源泉,當它們全力鼓動時,就等同於數十位高階巫師在全力爲魔導動力裝置輸入魔力,這些魔力將進入艦隻的動力中樞,從而推動艦隻前進。
護衛艦輕靈小巧,在巨大的風帆帶動下如同利箭一般從艦隊中射出,很快抵達魯恩港空域之外,在城市上空列出橫陣,雖然按照大陸之上的神聖盟約,浮空艦隊很少會在城市上空作戰,但此刻顯然顧及不得這麼多了,他們的敵人也未必會停下來和他們談判,對於喬根底岡的地下住民來說,神聖盟約幾乎就等同於一紙空文。
所有人都擡起頭仰望着半空中那個長長的月牙弧形,就算是最固執的港口官員此刻都閉了嘴,在死亡降臨之前,就算是最傲慢的人也收起了偏見。港口廣場上此刻鴉雀無聲,在場無論是貴族也好、港口官員也好,甚至平民也罷;也無論是克魯茲人,還是埃魯因人,或者來自其他地方的任何人種,其中包括山民,甚至幾個異族的冒險者,當閉上了嘴。
所有人都明白,他們的生死存亡,已經於這條單薄的防線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半個城區已然化爲了火海,之前喋喋不休得最兇的那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此刻也終於認識到這一點,那些兇悍的龍獸絕不會因爲他們是貴族而放過他們一馬,在它們眼中,他們和那些熊熊燃燒的石頭木料沒有任何區別,他們不得不面對和一個和之前奧爾康斯伯爵所經歷過同樣的窘境——沃恩德大陸上戰爭中對於貴族的優待,似乎隨着這些地底怪物的入侵,而蕩然無存了。
貴族們將戰爭視作榮耀,但現在卻不得不面對生死存亡的掙扎了,野蠻用血與火剝離了它原本虛假溫存的一面,剩下的只有赤裸裸原始的法則。
每個人都臉色蒼白,從心底感到寒意升起。
胖子艾弗拉姆嚇得腿肚子轉筋,但至少在表面上,這個來自於埃爾森家族的二世祖卻表現得比在場大多數克魯茲貴族要好得多,克魯茲貴族曾經對於埃魯因貴族有一種發自心底上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建立在帝國強大的實力之上,讓任何人都無從反駁,令人沮喪。但現在,他們卻不得不依靠埃魯因人才能苟延殘喘了,這種想法像是給了艾弗拉姆底氣,就算他嚇了個半死,但心中卻依然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滋生:
連強大的克魯茲人也在這絕望的環境之下失魂落魄,但卻只有埃魯因人仍舊在抵抗強敵——
一絲榮譽感一旦生出就根深蒂固,埃魯因數百年的歷史,先君埃克披荊斬棘帶領人民殺出重圍的歷程,驕傲與榮耀就像是細細地涓流流入他的心靈深處,歷史與過往,一幕幕畫面從他所讀過的那些史書中真實地走了下來,呈現在艾弗拉姆面前,一面面閃耀的旗幟,如同海洋一般,映入他的視野之中。
胖子張了張嘴,忽然感到沉重得有些窒息起來。
半空之上,慘烈的廝殺才剛剛拉開序幕。
橫列的護衛艦側舷忽然閃現出無數複雜精密的法陣,火箭、冰矢、銳利的氣旋,龍獸羣上空一場魔法風暴憑空生成,數不清的法術越過近千米的距離像是雨點一樣打在龍羣之中,布蘭多看到這一幕心中暗笑,心想布加人果然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培養出這麼多人類法師來,看來這隻所謂的‘埃魯因人的艦隊’不過是表面上的樣子,躲在甲板之下炮室的巫師與炮手多半都是真正的布加人。
好在塔尼婭和威廉還知道要點臉,安置在這支艦隊中的巫師多半是學院之中的學徒,不然他們就算臉皮再厚也解釋不清楚埃魯因人怎麼能忽然擁有了一船船的正式巫師,只不過這個時候布蘭多倒是希望布加人能臉皮更厚一些,至少這樣他取勝也就不需要這麼麻煩了。
學徒的法師在浮空戰艦上法陣的振幅之下也幾乎擁有了正式巫師的威力,但仍舊很難擊穿龍獸堅韌的外皮與鱗片,一些龍獸雖然被擊傷,但卻只是速度慢了下來,一輪魔法襲擊之後,半空中竟然沒有一頭龍獸墜落下來,相反,藉着人類攻擊的機會,這些怪物再一次拉近了它們與護衛艦隊的距離。
港口廣場上所有人的心這一刻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他們眼中,埃魯因人艦隊那條薄薄的防線無論是在表現出的實力上,還是在視覺效果上,實在難與如同烏雲一般龍獸羣相匹敵,那可不是一羣嗡嗡作響的蚊子,而是貨真價實的七級生物。就在衆人的矚目之中,滾滾而至的烏雲終於將與那道銀色的月牙撞在一起,而正是此刻,銀色的護衛艦隊船舷忽然閃爍起一片刺眼的白光。
這一次不再是巫師學徒們軟弱的魔法,而是魔導火炮,護衛艦隊的艦長們生生忍耐到最後千尺才下令開火,一扇扇炮門被打開,紫水晶狀的尖柱從衆刺出,巫師開始注入魔力,不過三四息時間,整個艦隊側舷就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那是側舷火力全開的咆哮,一道道白色光柱像是利刃一般插入龍獸羣中,這一次這些來自於喬根底岡地下的生物再沒那麼好運,頃刻之間被洞穿翅膀或者直接擊穿身體,哀嚎着從半空中墜下,灑下一片污濁的血雨。
半空中的絞殺持續的了足足十息時間,連續不斷的光雨幾乎匯聚成一張大網,在艦長室,每一名埃魯因艦長身邊都有一個身穿銀色軍服的、蓄着濃密鬍鬚的布加人正眯着眼睛觀測窗外的景象,恐怖的魔法在這些人眼中軟弱得就像是一個禮花,被這些禮花擊中四分五裂的龍獸在他們看來就和撲火的蚊蟲差不多,看了半晌,他們才淡淡地開口道:
“還是太早了一點,在布加,就算是最次一級的艦隊,指揮官們也能忍耐住到最後五百尺開火,對於護衛艦上的火力來說,這纔是效力最大的殺傷範圍。”
聽了這話,埃魯因艦長們不禁紛紛面紅耳赤,訓練了近四個月,沒想到第一次戰鬥就出了洋相。
但布加人的教官隨即又搖了搖頭:“不過按照布加的傳統,學習了四個月的你們最多相當於是海軍學院的中級學員,以學員的成績來說,這也算是一份不錯的答卷了。你們有優秀的天賦,希望你們夠成爲凡世中最優秀的海軍。”
聽了這話,一衆艦長們總算是臉色好看了點,隨即又有些憧憬,凡世之中最優秀的海軍,那一貫是屬於帝國、屬於風精靈與法恩贊人的稱謂,什麼時候輪到埃魯因人?然而現在,這樣一個機會卻放在了他們面前,而且似乎也並不是那麼遙不可及,而這一切都是那個爲埃魯因帶來奇蹟的男人所親手早造就的,而事實上就算是這支艦隊本身,就已經算是一個奇蹟了。
這是屬於這個古老王國的艦隊,在這個艦隊之上,不僅僅只有託尼格爾一地的年輕人,託尼格爾也不可能集中起如此之多優秀的人才,事實上他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通過格里菲因公主從整個王國各個行省之中召集而來——不計出身,所有人都有相同的機會,站在這裡,見證甚至親身參與這支艦隊的誕生。
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布蘭多親手締造的奇蹟,埃魯因王國古老的榮譽,早就和他們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與他們呼吸共同的命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此時此刻,面對洶涌而來的龍獸羣,他們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從血液深處涌起的好戰基因。
他們將與傳奇的布加人一起並肩作戰,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僅僅是今天的這場戰爭,他們就將和埃魯因一起中載史冊。
布加人的教官敲了敲舷窗的玻璃將這些一腔熱血的年輕艦長從幻想之中喚回神來,他很熟悉這樣的場景,年輕的學員參與第一次戰鬥總算熱血沸騰的,但他們很快就會從骨子裡融入布加人的紀律感,艦隊需要的是精密的運作,而不是一腔熱血似的騎士衝鋒。不過這樣重回年輕時代的感覺總是不錯的,他抹了抹自己的大鬍子,指着舷窗外仍在前進的龍獸羣說道:“不要高興得太早,這種程度的攻擊對於七級生物來說不算什麼,血戰還在後面,作爲護衛艦的艦長,你們必須堅守這道防線直到整個艦隊抵達,然後發起反擊——”
年輕的艦長肅然地點了點頭,但正是這個時候,他卻微微怔了一下。
“怎麼了?”布加人的教官察覺到自己學員的異常。
“……領主大人讓我們後退。”
“後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