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說來總比做來容易,因此這世上纔有如此多的空談家。..]
在戰場之上,人與人之間面對面地廝殺,人們在內心中自我告誡——只要克服了對於死亡的怯懦,就能輕鬆直面恐懼——然而等到刀鋒臨頭,人往往才能從敵人淡漠的眼神之中明白死神腳步的輕盈。
你人頭落地,世界在你眼中顛覆旋轉,最後墮入塵埃,戰場上瀰漫的皆是灰暗衰敗,代表你所存在的符號——你的名字、地位、信仰與家庭,在這一劍之下都化爲虛無,而在此之後無所謂開始,也無所謂結束,沒人知道死後的世界,因爲它很可能並不存在。
山川河流,森林平原,依舊顏色如故,日月星辰依舊並行不悖,你與世長辭之所,生滿白花綠茵,你卻無法再感受到這一切。
大難臨頭之前,恐懼就會深入骨髓,然後才寒徹心扉。
雖然尤塔並不是一個初上戰場的雛兒——
縱使在埃魯因南方,貴族與貴族之間的戰爭充滿了小打小鬧,但作爲僱傭兵,她畢竟也是幾經生死。當一個人經歷過一次死亡,在戰場上沐浴過鮮血的腥鹹之後,就會徹底發生蛻變,一些走下戰場的老兵們私下裡篤信:那是因爲經歷過這一切的人已經釋放出了內心中的野獸。
尤塔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野獸是如何的,這一刻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凝重,這種凝重與多年前她勢單力薄手持長劍面對那股出沒於夏布諾山野中的盜匪時如出一轍。冷風吹乾了她額前的汗漬,將火紅的髮絲粘在額頭兩邊,但她渾然未覺,五指緊扣佩劍,這把劍曾是那個年輕的領主大人送給她的。配重錘的上紅水晶在夜色下散發着沉沉的光芒。
內心當中的緊張來自於沉甸甸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源自於對於他人命運的操縱,她害怕自己的決策會將這些優秀的年輕人送往絕路之上,雖然他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誰能保證這麼做是否真的有意義?而她自己是否能對得起他們看向她那信賴的眼神?
尤塔雖然早已身爲團長,但也無法回答這兩個問題。
她並不清楚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上。無數人曾佇立於此,在這個十字路口上,人性必須克服懦弱,有些人選擇了退讓,但有更多的人撞得頭破血流,他們變得冷漠,無情,愚昧,自大成狂。只有少數人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內心,踏出那關鍵性的一步,成爲最優秀的指揮官。
這是戰場上的抉擇,在這見方的棋盤之上,棋子有棋子的勇氣,棋手亦須具備棋手的勇氣。
山風穿過林梢,發出沙沙的輕響,彷彿是對這凡世間毫無意義的廝殺輕蔑的嘲笑。神祇早已離去,然而只留下他們的孩子們彼此傷害。
戰場上碎落一地的骸骨碎片。森森白骨埋葬於亂石之間,幾把黑沉沉的冥鋼長劍橫七豎八地插在鬆軟的泥土中,若不是晚風中沒有飄揚的黑玫瑰戰旗,尤塔幾乎要以爲這裡是戈蘭—埃爾森的戰場。毫無疑問,這裡纔剛經歷了一場戰鬥,前來進犯的是克魯茲人操縱的骨頭架子。她命令梅爾毫不留情地碾碎了這些敵人,和在西爾曼河谷的瑪達拉軍隊比較起來,這些亡靈根本不值一提。
戰鬥結束得很快,而亡靈巫師也沒能力藉助骷髏的視野來進行偵查——何況它們也沒有視線可言——因此他們很可能還沒有暴露,但這並沒有什麼好值得慶幸的。因爲真正的挑戰還在後面,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一點。
“這是試探性的進攻,白之軍團的騎士很可能會跟在後面。”
尤塔認同這種看法,輕輕點了下頭。
果不其然,三頭如同幽靈一般的白色地行龍以及騎在它們身上的白之軍團騎士從林地中浮現出身形,這些人顯然是騎士團的先鋒,克魯茲人一方並不知道這片銀樹樹林背後埋伏着多少敵人,因此他們也在小心翼翼地部署着自己的行動。發現克魯茲人比想象中還有謹慎,尤塔眼中一亮,立刻舉起佩劍,發出一聲低喊:
“衝——”
她知道不能給對方太多時間以免他們弄清了己方的虛實,這一刻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即使是錯,也要一錯到底。
短字節的命令蘊含着一種特殊的力量,來自埃魯因的年輕騎士們猶如一道閃電,發起了強攻。山口的風總是凜冽異常,亂草在岩石之間搖曳,沙礫順着風向撲面而至,而面對這一切克魯茲人面露驚愕的神色,重騎兵在正面對上輕騎兵時總是有壓倒性的優勢,在他們看來迎面衝來的這些人真是瘋了。
但他們畢竟是專業的軍人,短短一愕便已經反應過來,架起長槍便準備應戰,這一系列在地行龍上的動作幾乎是本能反應,本來這些騎士其實應當是前來做火力偵察的先鋒,如果在任意方向上發現對方的埋伏就應當第一時間撤回已提醒後面的主力,但他們發現敵人並不多,很可能也是對方的斥候,於是第一反應就是迎敵。
這一系列判斷讓他們錯失了分辨事實與真相的最佳時機。
雖然他們並不認爲自己會輸。
尤塔在衝鋒中保持着領頭的地位,她已經可以感到前面那頭地行龍龐大的身軀所帶來的壓迫感,尤其是兩者的距離越來越近的時候,她甚至能看清楚對方那碩大的、泛着冷光的灰褐色眼睛,帶着冷血動物特徵的豎棱狀瞳孔。地行龍高高隆起的光滑背脊上跨坐着一個騎士,看不清這個克魯茲人的面龐,但對方正舉起三米多長的龍槍向她一槍刺來。
尤塔猶如翡翠一般的眸子深處深深地縮成一個點,熠熠的光彩中倒映出迎面刺來的槍頭,槍頭重重地刺中戰馬的脖子,發出一連串骨頭斷裂的脆響,但在此之前尤塔就已經本能地從鞍座上一躍而起,戰馬在她腳下摔倒。哀鳴着滾下山澗。
她與地行龍交錯而過,反手一撈,在半空中穩穩地抓住對方鞍座上的金屬釦環,那個克魯茲騎士略微吃了一驚,但也算不上太過愕然,他反手拔出佩劍——白之軍團制式的騎兵重劍。長過一肘半,短刃厚鋒,劍刃增加了配重,因此揮動時力道極大,猶如一彎黑色冷月,向尤塔劈來。
大部分人在空中都無法改變方向,但眼下顯然是個例外。
尤塔手中忽然出現了一柄赤紅的長劍,“flame!”她怒斥一聲,緊握的長劍劍尖上扎出一團耀眼的火焰。那騎士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火焰席捲其中。
“啊——!”騎士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手中的重劍脫手飛出,向尤塔飛來。
尤塔側身一躲,那劍便從她臉頰邊飛過。
“她的武器——!”騎士的同伴終於發現了這邊戰局的變化,勒緊繮繩試圖使自己坐下的龐然大物掉頭,想要前來支援自己的同伴。
但尤塔怎麼會給他們這個機會,“梅爾。拖住他們!”她高喊一聲,同時重重一腳踹在那被燒得面目全非的騎士胸口上。由於地行龍騎士用皮帶固定在鞍座上,所以這一腳也只將對方踢得身形一歪。
這也夠了。
她已經穩穩落在地行龍背上,伸手一把抓住那騎士的頭盔並將迫使其向後昂起頭露出防護薄弱的頸項部位,然後一劍割開對方的喉嚨,冒着騰騰熱氣的血漿噴濺而出,沾滿了她的扣環手套與手腕。尤塔面不改色,再收劍反手重重一挑,割斷了騎士大腿和小腿上負責固定的皮帶,像是丟垃圾一樣將之從地行龍的背脊上掀了下去。
剩下的克魯茲騎士看到這一幕不由得怒火中傷,怒吼道:“該死!”
他們馬上丟下梅爾等人。調轉矛頭向這個方向攻了過來。
當然這個決定並不只受驅使於憤怒,因爲奪取了地行龍的尤塔現在是對他們威脅最大的目標,單單斥候騎兵對於像是他們這樣的重騎士來說並不能構成威脅,但同樣坐在地行龍背上的騎手則不一樣——何況這個女人還表現出一流的實力。
何況她手中還有一把幻想級武器。
在這個等級的戰鬥中,這把武器就是左右戰局的力量。
……
馬若裡爵士正靜待前方傳來的戰果,他不知道森林背後應該有多少敵人,從之前表現來看應該不會太多,但沒人敢打包票,戰爭不是賭博,或許這只是迷惑他們的手段呢?
因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派出了幾隊先鋒,並讓大部隊緊隨其後,空出來的時間正好讓那些骨頭架子重新整隊,剛纔的虛驚一場真是浪費了不少時間,他隱隱感到有些不對,不禁下意識地看向瓦拉契羣山的方向,那個方向上一輪巨大的火球正逐漸滑入地平線之下,一側深藍天幕至上,衛月緹彌絲勾勒出一道銀白色的剪影。
時間已經不早了。
他有些焦躁地回過頭,前方是一片黑沉沉的閃銀樹海,其實並不厚,樹林間已經開始起霧,影影憧憧,寂靜無聲,耳邊迴響的只有下沙沙的腳步聲,以及地行龍沉重的步子,無聲的黑暗更像是一隻可怖的怪獸,靜候着獵物。
“爲什麼還沒有人回來?”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種在無聲無息之中不安地等待實在是讓人感到窒息。
“派出去的骷髏全完了。”那個巫師打扮的中年人聲音更加低沉:“但它們被摧毀得不算快,對方可能真的人手不足。”
“可我的人還沒回來。”馬若裡爵士皺着眉頭回了一句。
“他們很可能已經回不來了,”中年人皺着眉頭答道,“但我們不能被他們拖在這裡。”他回頭看了一眼:“我的僕從已經整隊完畢了,是時候下命令了,指揮官。”
馬若裡再一次看了看那片影影憧憧的森林,心中略微猶豫了片刻,他知道對方說的有可能是對的,對方人手不足還敢在這裡拖延他們的步伐,說明很可能是一支精兵,如果是這樣,那麼他派出去的先鋒可能真的回不來了。
但如果他猜錯了,那麼一個錯誤的命令會將這整支軍隊葬送於此,或許他自己死不足惜,但如果將那個秘密落到對方手上,他只要想想都會感到不寒而慄。
但也不能駐足不前,那種不安的感覺始終環繞在他心中。
森林的另一邊,最後一頭地行龍正重重地倒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在地行龍龐大的屍體旁邊,尤塔渾身浴血,兩個年輕人也受了重傷,只有梅爾的情況稍微好一些,但也掛了彩。
這場戰鬥持續的時間並不太長,但對於尤塔等人卻算得上是漫長的一戰,白之軍團騎士的實力超羣,除了尤塔之外,年輕人中就算是實力最爲出衆的梅爾也遠遠趕不上,要不是尤塔一開始就搶先幹掉了其中一個,並且憑藉手中武器的優勢以及爆炸水晶的威懾力,恐怕就算是最後拿下了這支先鋒騎兵,也得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傷亡是免不了的,說不定還阻止不了對方向大部隊報信。
好在一切還算圓滿,克魯茲人的軍隊直到現在還動得很遲緩,這至少說明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
不過拖延終究不是無止境的——
看起來克魯茲人的指揮官終於下定了決心,梅爾眯起眼睛,已經可以看到閃銀樹林背後克魯茲騎士團密集的旌旗開始緩緩向前移動了,後面亡靈大軍雖然沒有打什麼旗幟,當想必也應當緊隨其後,說不定還走在前面。
“他們來了。”梅爾有些乾巴巴地答了一句話,雖然在成爲騎士那一刻起他就有直面死亡的決心,但真正等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準備得或許並不充分——並不是因爲畏懼與怯懦,而是不甘心。
自己竟然會死在這樣一個地方?
尤塔默然不語,只是靜靜地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