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頭一天,祭祖認親。第二天,進宮謝恩。第三天回門……
一番忙忙碌碌下來,恰是諸事順遂,連仗着程老夫人的勢“欺新”的金媽媽,也只在頭一天裡作了點怪,第二天就沒了聲息,倒叫一直等着老太太那裡“放大招”的雷寅雙頗有些失望。甚至新婚的第四天,當她和江葦青一早去給老太太請安時,老太太還打趣着他倆道:“晨昏定省原就只是個形式,你倆若真有心孝敬我,趕緊給我生個重孫兒才最是要緊。”
那慈祥的模樣,差點就叫雷寅雙真以爲自己是嫁進了一個什麼上慈下孝兄謙弟恭的楷模人家。
天啓帝給江葦青的婚假只五天。第五天,江葦青便該去上朝了。
一早,雷寅雙圍着江葦青一陣打轉後,小兩口便親親熱熱地說着話,一同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當着江葦青的面,老太太仍笑盈盈地說着什麼“都說了你們不用天天過來”的話,可江葦青父子幾人纔剛一出門去上朝,老太太看向雷寅雙的眼神立時就變得尖利了起來。
她看看垂手立在廊下的馮嬤嬤,扭頭對雷寅雙笑道:“顯見着這幾日你是真辛苦了,瞧瞧,眼底下青影都出來了。知道的,只說你倆是新婚燕爾,他年青貪嘴,不知輕重;不知道的,只怕要說你婦德不修了。”——卻是指着雷寅雙貪着房中之事的意思。
雷寅雙的眉忍不住就揚了起來。
老太太則裝着個沒看到的模樣,仍是笑得那般慈祥,對雷寅雙又道:“知道你是新媳婦,臉面薄。可他有什麼不是,你也不能盡這麼縱着他。雖說宮裡給了你們一個管事嬤嬤,可這種事她一個外人到底不好開口,也只有我這老婆子不怕討嫌,來跟你說這些話了。老二他自小沒了親孃,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給拉扯大的,想來說你們兩句,你應該不會覺得我這是插手管了你們房中之事吧?”
雷寅雙眨眨眼,心裡想像着小靜會如何回話,便學着小靜的模樣,甚是恭敬地一斂衣袖,笑盈盈地答着老太太道:“老太太這是哪裡的話,怎麼說您都是我們的長輩。長輩教訓小輩,小輩只有聽着的理兒,哪還能怪了長輩的不是。”——卻是打了個太極。
老太太聽了,心裡不禁一陣詫異,不由眯着眼把雷寅雙一陣上下打量。
一直以來,她都不怎麼待見雷家人,且又自恃身份,從沒跟雷雷寅雙直接打過交道,可便是這樣,因着這門親事,她到底也曾細細打聽過雷寅雙的性情爲人的,知道她就是直來直去的性情,加上她居然在新婚頭一天就在老太太的院子裡當衆發作了金媽媽,老太太心裡立時就將她定義成一個行事衝動沒腦子的蠢貨,所以這新婚的頭幾天,老太太才放縱着她,就等着把雷寅雙的心養大了,她好來挑着刺的。
偏這頭一爪子下去,雷寅雙竟沒有應招,而是滑不留手地閃了過去。
老太太倒並不覺得這是雷寅雙有多機靈,只當她到底顧忌是新嫁進來的,行事帶着幾分小心纔沒有上當。於是她在心裡冷笑一聲,臉上依舊堆着笑,又道:“你既不嫌我,那我乾脆就多說兩句。這一家有一家的規矩,你纔剛來,我們家的規矩不知道原該多問問纔是。比如那日我派金媽媽去你們院子裡看你們,聽說都那時辰了你竟還沒起?這就不好了。老二他是男人,白日裡當差辛苦不說,他自小身子骨還不健壯,早上能讓他多睡一會兒也是我這做祖母的心疼他的緣故。可雖說我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到底容易落了人把柄,說他不孝。他那裡因着這個那個緣故做不到或者問做不好的事,作爲他的妻子,你卻是要首先替他多分擔一些纔是。何況老二如今可是咱們府裡的世子,將來是要承襲他老子爵位的。你沒嫁過來之前,家裡沒個能頂事的,我纔不得不撐着這把老骨頭幫你們把這家管起來的,如今你既然來家了,這裡裡外外可都要你一樁樁一件件地承應起來纔是。你可不能偷懶。”
又道:“府裡下人都是卯初三刻點卯議事的,你大哥大嫂他們是卯正三刻過來給我請安,我看,以後你也別來太早,每天趕在府裡下人點卯議事前過來就行了。”
雷寅雙擡着眼皮看看老太太,心裡也是冷笑一聲,臉上則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
於是這整個一天,雷寅雙就再沒撈到坐的機會,卻是一直如那些管家娘子們一樣,站在老太太的身邊,跟着老太太“學管家”。
雷寅雙自幼練武,別說讓她就這麼空着手站着,便是叫她肩上扛個百十來斤的大包站一天,她都不帶叫個累的。倒是一直養尊處優的老太太,以前管家的事都是交給程姨娘來做的,如今卻因着要折騰雷寅雙,她不得不打疊起精神來料理家事,加上她到底也有了歲數,等江葦青等人下了衙回到府裡時,雷寅雙那裡面不改色心不跳,老太太卻只覺得腰痠背痛,連晚飯都沒怎麼用,就進屋躺着去了。
江葦青雖不明所以,可他到底回來都好幾年了,在這府裡並不像老太太和雷寅雙以爲的那般“沒個根基”,所以一回到蒲園,他就知道了老太太的作爲。頓時,一張俊臉就黑了下來。
雷寅雙卻頗不以爲意,見人都出去了,便將手肘撐在茶几上,探過身子去揉他的臉,一邊笑嘻嘻地道:“惡婆婆折騰小媳婦的手段,咱在江河鎮上時可沒少聽說。何況她怎麼着也不會罰我去擔水劈柴不是?不過是站在一邊看她衝着下人耍威風而已,她還能打我罵我,不讓我吃喝怎的?”
又笑道:“老太太真夠蠢的,她若真像你之前說的那樣,不過是想讓我白擔個管家的名頭,就不該讓我聽人回事。今兒這一天,我可沒白站呢,府裡什麼人管着什麼事,什麼事大概又是個什麼規矩流程,竟叫我聽了個七七八八。只怕再這麼聽兩天,便是沒她,我也能撐起事來呢。你信不信?”
“信。”
江葦青立時按住她的手,以臉頰在她的掌心裡蹭了蹭。別人都只看到雷寅雙那風風火火的咋呼性情,只他知道,其實雷寅雙粗中有細,只要她上了心,幾乎沒有能難得住她的事。而且……
“其實,我也沒你以爲的那般沒用。”他伸手將她從茶几那一側拉過來,抱着她的腰,擡頭看着她的眼。出於男兒的自尊,他可不能繼續再裝着個弱勢模樣了,便給她交着底道:“其實這府裡我也有人手的,不過一直沒讓他們浮出水面罷了。你若真想管了這府裡,也不是沒人可用……”
聽他說着這府裡的誰誰誰是他的人,誰誰誰是江大的人,誰誰誰又只聽侯爺的話,雷寅雙的眼不由越瞪越大,終於忍不住扯着他的腮幫笑道:“那天誰跟我說,這府裡不要也罷的?!你若真沒那個心,怎麼竟知道得這般清楚?!可見你又在扮豬吃老虎了!”
被扯得一張臉幾乎變型的江葦青乾脆將她往懷裡一帶,低聲笑道:“是呢,我最愛吃老虎了……”
且不說這會兒那蒲園裡滿園的春-色,只說江大江承平回到他的院中,迎頭就只見何樺拉長着一張臉坐在上首。
見他進來,何樺立時站起身,又揮手讓丫鬟婆子全都退下去,她則上前替江大解着腰帶,一邊不滿道:“老太太說,要讓那個雷寅雙掌家呢。”
江承平一怔,低頭看着何樺默了默,才微笑道:“二弟是世子,這府裡遲早是他們夫妻的,原也該讓弟妹學着掌家纔是。”
何樺擡頭看向江承平,見他仍是那麼一臉的溫潤君子模樣,心裡不禁一陣氣恨,咬牙道:“憑什麼?!”說着,還發脾氣地將江承平的那根玉帶用力一抻。
見何樺只顧着咬牙生氣,也不來幫他脫衣裳,江承平便自己擡手解着衣襟,一邊斯文笑道:“憑他是世子。”——這話,聽着似乎沒什麼,其實仔細分辨,則還是能分辨得出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來的。
可惜的是,何樺並不是個聰明人,竟一點兒也沒聽到江承平那隱於話後的咬牙切齒。
那江承平自幼就裝着個溫潤君子的模樣,隨着年紀漸長,這僞裝漸漸如刻入了他的骨髓一般。便是在人後,他輕易也再不肯褪下這張假面具,以至於漸漸的,便是他心裡對什麼事再惱火,臉上也再不顯了。
比如此刻,見何樺只顧着自己生氣,竟不知道過來伺候他更衣,江承平心裡早壓了氣,卻只默默咬着牙,習慣性地壓抑着自己。
他一邊自己替自己脫着外面的大衣裳,心裡一邊想着江葦青被找回來前,那幾年順遂的時光。那時候,他纔剛剛習慣放下僞裝,卻是再想不到,他以爲不可能生還的江葦青居然被天啓帝帶了回來。只是,這時候他再重新戴上僞裝,卻已經叫人起了疑心。
直到如今,江承平也猜不透,江葦青到底知道不知道當年他做下的那些事。在江葦青小的時候,便是江葦青總不拿他當兄長待,可他們兄弟間到底還是保持着一份親密的。可自打江葦青被找回來後,江承平便發現,這層親密再看不到了。而若說江葦青知道了那些事,或者僅僅只是懷疑,那他至少該對他設下提防纔是。可當他依舊以小時候的手段,針對着江葦青做下一些小手腳時,偏依舊還是奏效了。因此,江承平相信,江葦青應該並沒有對自己起疑。
只是,叫江承平疑惑的是,除了一開始的那些算計外,之後他再想算計江葦青,那些計劃似乎總要出一些意外,叫他的盤算落了空。倒是他,因着江葦青失蹤那幾年的一時張狂,叫他以前無瑕的名聲竟沾上了一些不該有的閒言碎語。也因此,這幾年裡,他變得比小時候還要更加地謹言慎行了。
江葦青一回來,江承平便知道,若再想除掉他,只怕沒那麼容易了。不過他並不擔心,以有心算無心,他覺得自己總有算計到的一天的,在這之前,他只要再像以前那樣,努力讓自己更爲出色就好。
可叫他覺得奇怪的是,在江葦青任性霸道的小時候,天啓帝對他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甥”是真心的看中,甚至曾屢屢當衆表揚過他。可自江葦青失蹤後,他就很少再被天啓帝召到面前去問話了。而自江葦青被尋回來後,天啓帝更是像是忘了他這麼個人一樣。
其實被天啓帝忘記,多少叫做賊心虛的他還挺樂意的,可借不上皇家的勢,就叫他不樂意了。而當他打算藉由他父親勢從軍中起勢時,卻忽然發現,他似乎一下子走了黴運,他的種種謀劃算計,總因着這樣那樣的緣由而落了空。甚至最後連婚事,都莫名其妙地被老太太給攪了局。
老太太的想法,江承平多少能夠明白一些的。老太太自來自大,她之所以看中何樺,一來是何樺巴結得緊,二來也因爲何樺這人沒什麼心機,叫老太太覺得自己能夠把這樣一個孫媳婦握在掌心裡。只是,她竟一點都沒跟他商量就急着訂下這門親,這卻是大大出乎江承平的意料。
其實他多少懷疑着這件事裡有着江葦青的手腳的。雖然這幾年他和江葦青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可每每他想算計江葦青卻是一點成效都沒有,偏自己的事竟屢屢受挫。直到這時他纔多少有點意識到,江葦青應該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無害。可當他細細追問起老太太時,老太太卻是堅決地否認了江葦青曾跟她說過什麼,甚至連當初這般急着給江承平定親,也不過是因爲他老子江封那裡想要給他定一門老太太不認同的親事,老太太急着搶先下手才導致的結果……
江承平一邊沉思着,一邊自己動手脫了外裳。而原該服侍他更衣的何樺,則仍一臉的憤憤地抱怨着老太太的偏心。
“當初我剛嫁過來時,哪敢亂說一句話?老太太的院子裡,別說人了,便是一隻貓,我都得敬着。可她倒好,新婚第一天就那麼打着老太太的臉,偏老太太跟沒看到一樣。憑什麼?!就因着她是世子夫人?!那誥封可還沒下來呢!”
何樺的喋喋不休,不由就叫江承平心裡一陣煩悶。他有心想要告訴她,老太太眼裡那江葦青根本就什麼都不是,可又知道這何樺不是個嘴嚴的,他若說多了,不定什麼時候就叫這蠢女人給宣揚了出去。他只得閉了嘴,心裡卻是默默窩了一把火。
雖然江葦青從來不忌諱向人表現他和雷家人的親近,可江承平竟硬是被他誤導得以爲,他是拿雷家人當親人。直到兩家訂親,江承平才吃驚地發現,原來江葦青早就在計劃着這件事了……
想到前幾天的婚禮,不由就叫江葦青也想起自己那個糟心的婚禮來。便是沒個明證,只衝着被塞進他新房的人是程十二,以及之後他母親告訴他的,當天程十二下藥的事,這一切就足夠他懷疑那背後的黑手是江葦青了。而當他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卻發現他的謀算全都落了空時,他才於猛然間意識到,許這些年江葦青都是在扮豬吃老虎。他甚至隱隱感覺到,一直被他輕視着的江葦青,不定早已經成長爲一個他惹不起的龐然大物了……
“你倒是說話呀!”
見他始終不開口,何樺猛地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偏此時江承平正伸手去拿那家常衣裳,她這麼一推,恰將那衣裳給推到了地上。
頓時,那壓在江承平心上的火一個沒忍住,就這麼竄了上來。因何樺背後不僅有定武侯府,還有靖國公府,他不敢對何樺如何,便冷哼一聲,也不穿外衣了,只甩手就出了上房。
“誒?!”
一頭霧水的何樺追出門去,見他竟拐進了後面程十二的罩院,她的臉色頓時就是一變,跺着腳便追了過去。
於是,鎮遠侯府的下人們又聽到大爺的院子裡,響起了那衆人早已經熟悉的一陣哭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