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再泡了個舒服的花瓣浴,雷寅雙坐在梳妝檯前,任由一個叫翠衣的丫鬟替她擦拭着她那一頭長髮,一邊骨碌着眼,從鏡子裡打量着她身後那一溜垂手靜立的大小丫鬟。
她進浴室洗澡前,春歌就告訴過她,家裡下人們都是卯時三刻纔會上來聽差。這會兒她看到的,不過都是她院裡輪到當天值夜的丫鬟們。所以,當她洗完澡出來後,不僅看到了那個春歌嘴裡提到過的馮嬤嬤,還看到一溜十來個嫩蔥般水靈的大小丫鬟時,倒也不顯得怎麼吃驚。
不過,這馮嬤嬤的模樣,倒確實是出乎雷寅雙的意料。也不知道她是打哪裡得出的印象,總以爲那什麼“嬤嬤”,一定是個生得又高又瘦,長着張馬臉,神情嚴肅得像是一輩子沒笑過的婦人。卻再想不到,這馮嬤嬤竟全然顛覆了她這錯誤的印象。
馮嬤嬤身材嬌小,一看便是南方人。雖然年紀已經過了五旬,因她極擅保養,看上去卻最多隻有三四旬左右的模樣。她生得面容白淨,膚質極佳,圓圓的臉上一雙彎彎的笑眯眼,看着跟老街上燒餅鋪子的老闆娘頗有些相似之處——那燒餅鋪的老闆娘待人極是親切,可厲害起來時,也是隻誰都惹不得的母老虎……
雷寅雙對人有種天生的直覺,一見這馮嬤嬤,她便覺得,她倆應該能夠合得來。
馮嬤嬤也早聽世子江葦青提過她要伺候的是個什麼性情的人,如今當面一看,便知道這雷寅雙不是那刁蠻任性的,於是嬤嬤那懸了一年多的心,終於放下了一半。
一見面,馮嬤嬤便給雷寅雙交待了自己的履歷。原來,她竟是前朝遺宮裡出來的老宮人——那韃子打進中原時,舊朝仍有一脈在南方苟延殘喘着。直到應天皇帝興兵抗韃子的前幾年,舊朝才徹底被韃子所覆滅。馮嬤嬤便是那時候從舊朝遺宮裡逃出來的倖存者。
正如那年天啓帝在江河鎮時對朝臣們發的牢騷一樣,隨着天下承平,如今權貴們越來越耽於享受,家裡的女眷們也變得越來越講究個規矩禮儀了,於是,如馮嬤嬤等倖存的舊宮人們,一時竟成了“搶手貨”,不僅宮裡願意留用,外面有本事的人家更是花重金相聘。這馮嬤嬤,原是在小兔的親姨媽臨安長公主府裡當差的,負責教養長公主的女兒德慧郡主。不知怎麼,她就被小兔看中了,跟那臨安長公主一陣撒潑打滾,硬是想着法子把她給要了過來……
“如今姑娘院子裡的事兒,都是我在管着,將來卻是要姑娘慢慢學着管起來的。”
馮嬤嬤抿着脣角笑着,那胖胖的臉龐上隱約印着一個淺淺的小酒窩。
雷寅雙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兒,暗道:要我管着,那要你們幹嘛的。
馮嬤嬤哪裡知道她此時就已經生了偷懶的念頭,便把她院子裡的丫鬟叫上來,一一給她見了禮,又介紹着各人負責的事務。
如今雷寅雙的院子裡一共有四個大丫鬟和八個中等丫鬟,還有若干小丫環——便是那跑起來控制不住腳步聲的。
那些進不得屋的小丫環們不論,其他丫鬟全都是馮嬤嬤以前朝宮規一手調-教出來的……所以說,雷寅雙竟是一點兒也沒看錯。
叫雷寅雙驚奇的是,這馮嬤嬤挺會起名字的,四個大丫鬟名字都特別好聽。那個給她守夜的春歌,是爲首的總管大丫鬟;這正幫她擦着頭髮的,便是小兔告訴過她,最擅長給人梳頭髮的,叫翠衣,專管着她的首飾衣裳——雷寅雙想想自己那尚未打開的行囊裡有數的幾件衣裳,就覺得,這丫鬟的工作應該挺閒——這會兒她還沒看到,她的衣箱早已經叫小靜和小兔給塞滿了……
接下來,那個個頭比她還高,天生一副笑眉笑眼的,叫嫣然,是專管跟她出門諸事的;剩下一個溫柔沉默的,名字就叫冬默。卻是人如其名,看着就不怎麼愛說話,但做得一手好吃食。今兒一早,雷寅雙拿來墊肚子的那些糕點甜湯,便是這丫鬟的手藝。
剩下的八個小丫鬟,顯然那馮嬤嬤就有些偷懶了,只依着時令叫她們: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
馮嬤嬤原想請雷寅雙給幾個丫鬟另外賜名的,雷寅雙笑着拍了馮嬤嬤一記馬屁,道:“嬤嬤這名字起得真好聽,我肯定起不了這樣好聽的名字,就繼續這麼叫吧。”
等認完了人,外間那自鳴鐘恰正打起辰初的鐘聲。外面有婆子來報,說是正院裡老爺太太問姑娘可起了。
雷寅雙應了聲“就來”,便叫翠衣顯示了一下她的手藝,將她那頭烏黑的長髮給盤梳了個極精緻的旋髻,又從梳妝檯上一個匣子裡拿了幾隻精巧的花鈿點綴在發間,春歌和嫣然則已經替雷寅雙備好一身嫩綠配淺黃的家常襦衫長裙。
要說雷寅雙到底是個姑娘家,也愛個漂亮的,不過一來她懶,二來她手拙,總弄不出個好模樣,所以她才怎麼省事怎麼來的。如今既然有人操心給她打扮,她便樂得享受了。
等裝扮完,往那一人高的西洋鏡前一站,雷寅雙自個兒險些沒能認出自個兒來——鏡子裡,竟是個如初生嫩芽般一身清新的小姑娘。
*·*·*
昨晚雷寅雙到家時,人已經困得不行了,所以她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的新家是個什麼模樣,如今睡飽了,又裝扮一新,她便心情極好地出了門。
她早在信裡得知,她家得了套前朝一個什麼伯爵家裡的宅子,不算兩側的偏院,光中路就有五進院落。若以雷爹眼下的身份來說,住着這樣規制的宅子肯定是違規的,於是姚爺便在信裡猜測着,許天啓帝有意要給雷爹封個什麼伯的爵位……當然,這是姚爺私下給雷爹的信裡寫的內容,雷寅雙並不知道。
不管違不違制,這是皇帝分給雷家的宅子,雷家自然也就住得。作爲家主,雷爹和花姨自是住了那正房上院的;如今李健的身上已經有了功名,他想着交友方便,便獨佔了一套臨街的偏院;至於雷寅雙,她對於吃穿用度都不講究,便是當初三姐特特給她畫了圖樣寄回去,她也沒個什麼說法,於是小靜和三姐就替她做了主,那二人一致認定,她家景緻最好的地方,是那最後一進院落,所以她的院子其實離主院挺遠。
昨天雷寅雙困得就差要被人擡進屋去了,今天出了屋,她才知道,原來三姐和小靜之所以選這裡,是因爲她這院子緊臨着她家的後花園。站在庭院當中,一擡頭,她就能看到她家小花園裡那鬱鬱蔥蔥的樹木,以及一角飛翹的亭角——馮嬤嬤告訴她,那是她家的一角涼亭,建於一叢假山之上。站在亭子裡遠眺,還能遠遠看到那著名的曲江池。
此時晨光正好,雷寅雙雖有心往後花園走一趟,卻是先得去正院給她爹和花姨問個早安。於是她遺憾地聳了聳肩,便帶着她的那些丫鬟和馮嬤嬤,浩浩蕩蕩地出了她的那個院子。
等出了院門,她偶然間一回頭,才發現,她那院子的門楣上刻了兩個篆字。雖然她不擅字畫,可好歹跟着宋家老爺子混了這幾年,倒也認得,那是“若水”二字。雷寅雙想了想,又回頭往自己院子裡瞅了一眼,終究不解這二字的含義。
她的院子,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三間正房帶兩廂,夾牆兩間耳室,後面還有一排倒廈——倒也齊全。那迎着院門處,如從花園的山牆那邊泄過來的一般,自牆頭掛下一疊薄薄的假山石。雷寅雙猜着那“若水”二字,大概就是因着這叢假山而來,只可惜她是個大俗人,怎麼也沒能從那片山石上看出個水的意境來。
這一路往前院過去,雷寅雙才發現,她家地方果然如三姐信裡寫的那樣,竟是極大,比以前鴨腳巷裡三戶人家加在一起還大了不知多少倍。一路上遇到的僕婦們,全都規規矩矩地垂首退到一邊。只是,在自以爲不爲人所注意的時,那些人的眼,多多少少都在偷偷往她身上瞄着——想來也是,換作是她,大概也要好奇這新主人是個什麼德性的。
這般想着,雷寅雙便裝着個對他們的偷窺無所覺的模樣,揹着手從容往正院過去。
馮嬤嬤跟在她的身後,看着她揹着手走路的模樣忍不住微皺了一下眉,可再看到她家姑娘從容應答着上前來問安的僕婦們,那落落大方的模樣,忍不住又暗自點了一下頭——這位,雖然儀態方面有些問題,但待人接物倒着實不錯,看着一點兒也沒有小門小戶裡出來的那種畏手縮腳,或者故作清高。
雷寅雙就這麼一路觀賞着新家,一邊進了正院。一擡眼,便只見那寬敞的庭院裡,烏泱泱地站了一院子的人,卻是男僕們分一邊,女僕們分一邊,一個個都屏息垂手,顯得極有素養。在那排女僕們的最前方,站着的是昨天跟着王姚兩家去十里長亭接他們的內宅管家於媽媽;男僕們的最前方,則是一個年約五旬左右的瘦小老頭,姓王,他是雷家的外院管事。
於媽媽是板牙娘通過牙行找來的,這王伯則是小兔找來的。
王伯曾是韃子的家奴,韃子當政時,他在某王府裡已經做到了二總管的位置。因着這個,後來韃子被推翻後,他險些被義軍當“漢奸”給砍了腦袋。小兔找到他時,他貧困潦倒得幾欲淪爲乞丐——他卻是不知道,正因前一世的他真的淪爲了乞丐,才叫小兔知道有他這一號人物的——那王伯原以爲他此生再無前途可言,如今見雷家竟肯用他,他豈有不感恩戴德盡心盡力的道理?這次雷家進京,王伯便親自去江河鎮接了他們一家北上,沿途所有的事務也全都是他一手打點的。所以,比起留守京城的於媽媽來,雷寅雙自然跟王伯更爲熟悉一點。
見雷寅雙進了院子,王伯那枯瘦的臉上立時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竟是違了規矩,轉身就搶了那傳話婆子的差事,親自替雷寅雙打了簾子,對着屋裡稟道:“大姑娘到了。”
他的逾規,叫那傳話婆子一陣無措,只好拿眼看向於媽媽。
於媽媽許是覺得自己的領域受到了侵犯,便很是不滿地橫了王伯一眼。
這於媽媽,倒是比馮嬤嬤更合雷寅雙腦海裡那“一個管家嬤嬤該長成什麼樣”的想像。她大約四旬年紀,生得又高又瘦,一張瘦長的馬臉看上去就有一種令人不敢小覷的威嚴——後來雷寅雙才知道,別看於媽媽如此嚴肅,偏她身邊那最愛跟人說笑的嫣然,竟是這於媽媽的親生女兒。
不知爲什麼,雷寅雙總不自覺地把這於媽媽跟江河鎮上的陳氏族長太太給劃了個等號——那陳家大太太也是個極重規矩的人,行事刻板到連腦後插着的兩根簪子,那角度都是十年如一日地不曾變過分毫。就雷寅雙跟她打交道時積累下的經驗來說,其實這種人就是一張臉看着可怕,等熟悉之後,只要你不違了她的規矩,便是最好說話的一個人了。
雷寅雙笑彎着眉眼跟於媽媽和王伯各打了一聲招呼後,便那麼蹦蹦跳跳地上了臺階。
雖然沒人告訴過她,她卻就是知道,若是裡面的老爺太太不曾召喚,一直跟在她身後的馮嬤嬤和春歌她們是不應該跟着她進屋的。所以,上了臺階後,她便往身後瞄了一眼,果然只見馮嬤嬤領着若水苑裡的丫鬟們,全都規規矩矩地歸位到女僕那一列裡去了,且馮嬤嬤垂手站到了於媽媽的身後。於媽媽見了,很是滿意地衝着馮嬤嬤一頷首。
雷寅雙咧嘴一笑,又謝了那仍挑着簾子的王伯一聲,便笑盈盈地進了屋。
進到屋裡,她還沒有擡頭,就先伸展着雙手給她爹和花姐看她的新衣裳,“爹,花姨,看,我的新衣裳!”說着,她還就勢轉了一個圈。
等她轉完圈,回頭看向雷爹時,卻只見她爹狠蹙着眉頭。一旁手裡拿着個雞油卷,正喂着小石頭的李健也沉着眉眼,只花姨站起來迎着她笑道:“哎呦,這麼一打扮,才真是個姑娘家了。”
“這也是那小子預備的?!”雷爹看着雷寅雙的身後沉聲問道。
那舉着門簾正待要放下的王伯聽了,趕緊進了門,垂手一陣沉默——他哪裡知道,他可是跟着欽差一同去江河鎮接人的。等他接了主人一家回府,才發現,府裡竟多出許多之前沒有的貴重擺設物件……
雷寅雙被雷爹那一臉冷氣壓得愣了愣,垂下手,回頭問着花姨,“怎麼了?”
花姨指了指一旁桌子上堆着的各色貴重擺件,道:“雖說這宅子是皇上分給咱住的,可這些東西,卻是太貴重了,肯定不可能是這宅子裡自帶的……”她看看雷爹,小聲道:“健哥也說,他回鄉前,家裡沒這些東西的,所以你爹覺得,這些東西怕是小兔……哦,世子,是世子送過來的。”
“便是他送過來的又怎麼了?”雷寅雙一陣不解,指着頭上的花鈿,以及身上的衣裳道:“我這頭上的首飾也是他給的。倒是這衣裳,看着像是小靜姐姐給挑的。對了,我那屋裡還有座西洋自鳴鐘呢,聽說那玩意兒可都是貢品,肯定也是小兔拿來的。可這又怎麼了?”
雷爹沉着眉道:“無功不受祿。”
“咱不是有功嗎?”雷寅雙答着,坐到桌邊,伸手捏起一隻晶瑩剔透的水晶蝦餃扔進嘴裡,含混道:“怎麼說咱家還養了小兔那麼多年呢,而且我對小兔可是有救命之恩的。再說,”她笑嘻嘻地一推她爹的胳膊,“小兔還叫了您三年的‘爹’呢,難道是白叫了不成?您就跟我學學唄,您看,我就坦然受用着。這可是我弟弟孝敬我的東西呢!”
當初天啓帝只在江河鎮上呆了一天就把小兔給帶走了,所以,雖然明知道小兔比她要大上一歲,可因着一下子分開,叫雷寅雙對小兔的感覺就這麼一直停留在了當初。便是理智上知道小兔比她大,感覺上,她仍認爲他是弟弟,她纔是姐姐。
她的理所當然,卻是忽地就叫雷爹生出一種“女生向外”之感——不會是他這傻女兒真對那江葦青生了什麼情義吧?!
雷爹只覺得腦中一陣抽痛,忍不住就和同樣眼帶疑惑的李健交換了個眼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