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品言沒來得及回家便入宮覆命去了,只讓長隨給府中遞了個口信。
老太太揪住長隨問了又問,足問了兩刻鐘纔將人放走,轉而對着佛龕跪拜。佛祖保佑,這趟差事總算是有驚無險。洛陽出現疫情的消息傳來,她連着兩三夜沒合過眼。
馬嬤嬤也跟着跪下,歡天喜地的道,“老夫人您瞧,就說二小姐是個命裡帶福的。侯爺本是爲她尋的神醫,偏就那麼巧把太子給救了!這氣運,真是好的沒話說!也不知夫人尋的哪個假和尚,把一顆福星硬說成天煞孤星!”
老太太閉目不語。
馬嬤嬤唸了幾句佛,忽然‘哎呀’一聲驚叫。
“佛祖還在跟前,作甚一驚一乍的!”老太太睜眼瞪她。
馬嬤嬤連忙捂嘴,臉色青青白白的變換,眸光也不停閃爍。
老太太覺出不對,低聲問道,“你想到什麼了?”
“沒,沒什麼!”馬嬤嬤笑得十分僵硬。
“想到什麼就說!”老太太厲聲呵斥。
馬嬤嬤瞅瞅佛龕裡滿目慈悲的菩薩,又捻捻手裡的佛珠,終是期期艾艾開口,“老夫人,夫人當初把二小姐的生辰八字拿給那和尚測算,您想想,那生辰八字,它,它不是二小姐的生辰八字啊!”
接下來的話,馬嬤嬤實在不敢再說。雖兩個女嬰生在同一天,卻絕不可能是同一刻,至多至少都會差那麼一點兒。而命數這種東西,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當真說不清楚。
那八字不是虞襄的,卻是自己嫡親孫女的!若是和尚算錯也就罷了,沒算錯,豈不是說自己嫡親孫女纔是天煞孤星?確實,虞襄現今十歲,過去的十年裡,侯府哪曾遭受半點災禍,反而日漸繁盛。今年倒接連碰見兩樁禍事,卻都因爲虞襄的緣故避過去了。
林氏說兒子是被虞襄剋死的,當時那兩個孩子還未抱錯呢,嫡孫女降世那刻,兒子也死於悍匪刀下,這真是……
老太太心慌意亂的捻着佛珠,指尖劇烈顫抖起來。她信佛,自然也信命,要說沒跟林氏一樣恨過虞襄,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閱歷廣,心胸開闊,後來又見府中諸事越發順遂,孫子也撐起了門戶,這才慢慢看淡了。現在忽然告訴她,嫡嫡親的孫女纔是天煞孤星,那被遺忘的恨意竟又翻攪起來。
馬嬤嬤見狀連忙縮到角落,大氣兒都不敢喘。
稽首皈依蘇悉帝,頭面頂禮七俱胝。我今稱讚大準提,唯願慈悲垂加護。南無颯哆喃,三藐三菩陀……老太太閉眼,接連唸了十幾遍清心咒才恢復平靜。
終究是侯府血脈,再如何也不能仍由她流落在外生死不明。況且那和尚未必有什麼修爲,算錯了也是有的。是好是歹,等把人找回來再看吧。老太太虔誠地給菩薩磕頭,直起腰後眸色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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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襄日盼夜盼,總算把虞品言給盼回來了。不知不覺間,少年已經成爲了她的精神寄託,有少年在,便會覺得無比安心。
讓柳綠去打聽虞品言什麼時候歸家,她半躺在靠窗的軟榻上,眼巴巴的朝外張望。
小小的院子種滿了花草,紫色的曼陀羅爬滿院牆,白色的茉莉花在牆根處迎風招展,幾株石榴紅紅火火,開至荼蘼,更有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擠在長廊下,似一輪輪小太陽。滿目的炫彩伴隨着撲鼻的濃香,令人陶醉其間,流連忘返。
短短兩月,空曠的院落便被虞襄打造成了伊甸園。因不良於行,她只能靠養花種草、看書寫字、彈奏樂器來打發時間。上輩子她就是養花高手,這輩子不知怎的,親手種下去的花草,無論多難伺候都能成活,且長勢喜人。
見此情景,她越發喜歡侍弄花草。老太太來看過她幾次,一進院門就捨不得走,隨後命人尋來許多奇花異草讓她擺弄。
虞襄投桃報李,總將開得最好最漂亮的送去老太太院裡。祖孫兩就這樣越走越近,往日的疏離與隔閡在一點一滴的接觸中慢慢消融。
正愜意的嗅着花香,翠喜掀開門簾稟報,“小姐,秦小姐看你來了。”
這秦小姐乃忠勇伯的庶女,今年12歲,在伯府並不如何受寵。‘虞襄’因常年受到林氏冷落,老太太又疏於教導,性格很有些自卑,與門戶相當的貴女們玩不到一塊兒,反喜歡結交門戶敗落,出身不顯的女孩,以享受被人吹捧的快-感。
這秦小姐便是她唯一的閨中密友。
翻開‘虞襄’的記憶,虞襄一個忍不住嗤笑出聲。小姑娘怪可憐的,唯一的閨蜜竟也是個插刀坑人的禍害,她還樂顛顛的巴上去。這性格,再發展幾年就是妥妥的惡毒女配,專用來襯托女主的善良美麗。
如果自己不來,‘虞襄’會是什麼下場?思及此處,虞襄臉色陰了陰,擺手道,“讓她進來吧。”
秦芳甫一跨進院門,就被眼前的繁花錦簇、綠意盎然給迷住了,不錯眼的看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往廂房走,然後又驚住了。
本以爲虞襄雙腿廢了,此時定然憔悴萬分,半人半鬼,可見了真人卻發現,她比昔日還要精神許多倍。彷彿一朵蔫吧的花蕾喝飽了晨露,正迎着初升的太陽綻放。乾枯的頭髮似綢緞一般烏黑柔順,粗糙蠟黃的肌膚像浸足了牛乳,滑嫩鮮亮,原本平淡的五官長開了些許,竟也顯出幾分可愛。
再加上一雙大而明媚的秋瞳滴溜溜地看過來,那模樣算不得十分出衆,卻叫人怎麼也挪不開眼。靈性,也許只有這兩個字才能用來描述趴伏在窗櫺上慵懶淺笑的小姑娘。
“你來啦,坐吧。”虞襄斜倚在榻上,指了指自己雙腿,“腿腳不便,沒能出門迎你。”
她上輩子同樣出生於世家大族,雍容貴氣早已根植於骨子裡。短短兩句話,一個動作,便顯出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秦芳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坐定後囁嚅半晌才道,“襄兒,你變漂亮了許多。”
“是麼?”虞襄撫了撫微微上翹的眼角,自己也覺得頗爲納悶。按理說,這兩個月過得膽戰心驚,勞心勞力,她應該會憔悴很多,卻不知爲什麼,頭髮一日比一日烏黑,皮膚一日比一日白嫩,就好像風乾的蔬果泡進靈泉裡,重又變得新鮮可口起來。
想不通便不想,有一副健康的體魄是好事。虞襄愜意的喝口熱茶。
秦芳今兒可不是來慰問的,卻是看笑話來了,眼珠子一轉,問道,“襄兒,聽說你這腿,再也好不了了?”
“是啊,那又如何呢?反正我哥會養我一輩子。”
虞襄語氣淡然,面上也毫無悲色,叫等待她痛哭流涕的秦芳十分失望。醞釀了一肚子的‘安慰’都說不出口,秦芳不得不轉移話題。兩人東拉西扯了一番,在虞襄囑咐丫頭添壺熱茶的空擋,秦芳才發現屋子裡大變樣了,每一件擺設都透着奢華與尊貴,尤其是那妝奩,因塞滿了珠寶首飾,連蓋子都蓋不上,日光投射過去,五彩斑斕的寶光能閃瞎人眼。
她直勾勾地盯着,面上流露出貪婪之色。
虞襄勾脣詭笑,“喜歡嗎?都是我哥哥送的。叫丫頭把匣子抱過來給你看看吧。”話落衝柳綠使了個眼色。
“襄兒,你哥哥很疼愛你呢。”秦芳把不斷涌上的嫉妒強壓下去,迫不及待地接過匣子翻看。
“那是,我哥哥不疼我疼誰。”虞襄湊過去,指尖懶懶的撥弄着幾顆碩大地東珠。
秦芳拿起這個看一看,拿起那個看一看,簡直愛不釋手,最終挑了一支最精緻奢華的景福長綿簪別在鬢邊,問道,“好看嗎?”
“好看,你戴什麼都好看。”虞襄眯着眼笑。
秦芳也跟着笑了,將匣子放回去,又開始東拉西扯,足聊了小半個時辰方起身告辭,邁着小碎步去掀門簾。下了臺階,人已經站在院子裡,她眼中才流露出些許得意,快速朝院門走去,眼見只一步便能離開,卻聽身後傳來一道慵懶的嗓音,“哎,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啊?忘了什麼?”秦芳回頭強笑。
虞襄指了指她腦袋,聲量略微拔高,“你莫不是想把我的簪子順走吧?還像以前那樣?以前那些也便罷了,你順走就順走,這支是我哥哥從尼羅國商人那裡訂購的,滿京城只這一支,十分難得,可不能再讓你順手牽羊了!”
翠屏翠喜早知道如今的小姐與之前不同,想佔她的便宜就得做好被打臉的準備。瞧瞧,這一口一個‘順手牽羊’的,把秦小姐的臉都打腫了。
眼見滿院的奴才都朝自己投來鄙夷的目光,這事兒若傳出去,叫自己沾上一個‘手腳不乾淨’的名聲,日後還怎麼見人!秦芳臉頰充血,五官扭曲,忙把簪子拔掉,高聲辯解,“我不過是忘了取下而已,你,你怎能如此污衊我!”
“哎,是麼?不是我想污衊你,實在是你以前順走我太多東西,這不是怕了麼。你小心着點兒,這簪子花了我哥六百兩銀子呢,若是弄壞了,我可得找你嫡母討一支更好的。”虞襄咧嘴燦笑。
這越說,污水潑得越多,渾身都開始發臭了!聽見奴才們的竊笑,秦芳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又恨不能撕爛虞襄那張嘴,但到底害怕弄壞簪子,鬧到自己嫡母跟前,只得小心翼翼的交予丫頭,捂着臉奪門而逃。
“下回再來啊!”虞襄熱情的招呼。秦芳要是下回還敢再來,她再變個法治她!這樣的朋友少一個是一個,她應付不起。
桃紅柳綠捂嘴憋笑,正準備關上院門,卻見小侯爺與一位鶴髮童顏的老翁立在一叢曼陀羅下,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