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額山下三裡外一處小茶鋪,大白天,下午,該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客人卻稀稀落落。

茶鋪子的茶郎蹺着二郎腿坐在板凳上打蚊子、趕蒼蠅,一陣暖風徐徐吹來,差點沒舒服的合起眼皮。他打了個呵欠,感嘆起來。

唉!這年頭好似正應了那句話:亂世必有妖孽出——

打這白額山上來了咬人的山大蟲,日日擾人不休,報上縣衙,衙裡撥了幾個官差,聯合附近幾個獵戶要上山打蟲,怎知從此一去不復返,教這附近幾裡的幾戶人家搬的撇、走的走,原來熱熱鬧鬧的一個小村落,就這樣漸漸的荒了。

開鋪半天下來,沒瞧見半個人影,倒是蚊子打了不少。

哇哇!老子身上沒油沒血了,這堆蚊子還好意思叮他。果真世風日下,連蚊子都沒良心了。

村裡人都快走光了,問他怎沒跟着走。走?走去哪?這年頭,唉唉……天底下淨踩在天子腳下,到哪裡沒有苛稅、惡霸?那可是比山裡大蟲還可怕的。老虎吃人,起碼只吃肉;外邊那些惡霸,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這村,算可以住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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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他沒走,附近還有幾戶人家也沒走。這裡人自小就是依山而活的,這一走,像他,一張嘴還好想辦法;一家子嘴要養的,拿什麼養?吃樹根啊!又不是荒年就吃樹根,遇到大旱時怎麼活?

他是靠着賣茶水、茶點過活的,早先人人往山裡跑,多多少少讓他賺一點米糧度日,現今山裡有虎,人跑光了,這茶鋪生意就靠着難得過路的行人、客商照顧着,好歹沒讓他挨俄。已經算不錯了,起碼他還好端端的坐在這讓蚊子咬。

說來這蚊子還算與他爲伴,要連蚊子也沒了,這村不更冷清了。

思及此,瞧見一隻蚊子正往他腿肚子叮,他索性也不打、不趕了。好歹要這蚊子與他相依爲命。

日子無聊得發慌,茶郎迷迷糊糊又要昏睡過去,不遠邊的一陣煙塵與騷動讓他清醒過來。茶郎眯起一對魚眼,望那方向想看個仔細。

好像有人朝這方向過來了,不曉得是什麼陣仗。

一乘轎子高高的擡在隊伍中間。幾個腳伕都是面生的,看來不足本地人。幾匹鐵騎護衛在轎側,不知這轎裡坐了個什麼樣的人,偏要這樣多人保護。

那行人在小茶鋪前停了下來。一個看來像是領隊的男人下了馬,走到轎窗旁,與一名小婢說了幾句話,聽不清楚說些什麼。然後轎簾掀開了一角,露出一隻雪白的皓腕,將婢女招到轎門前,教茶郎差點沒看傻了眼。

那是……那是人的手麼?這輩子沒瞧見有人的手長得這麼奇怪的。怎麼可能那麼白,白得像玉——不不,簡直就像山頭上的冰雪一樣了。

他這輩子活到這把歲數,雖然還是王老五一個,可女人也見過不少了,就沒見過哪個女人有這樣的一雙手——不知那隻手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

他發覺,他竟然被那隻手給迷住了,單單是一隻手…

夫人說就在這歇歇吧。小婢女向衆人說道。然後才轉身扶着轎內的人兒走出來。

他一瞬也不眨眼的直盯着那人看,想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兒才配擁有那一隻玉手。

夫人,小心。婢女小心翼翼的將轎中的女人扶出轎子。

女人舉止優雅的走出轎外,他終於看清了她的容貌。那是一張讓人自慚形穢的臉孔,那是一身叫人不敢逼視的高貴。什麼叫作天,什麼叫作地,這自小就在小山村土生土長、沒見過世面的茶郎,終於知道那話的含意了。

聽見婢女叱道:是哪裡來的野人,眼睛睜那麼大?

他醒了,從夢中醒回現實。仰望着少婦的美顏,吞吞吐吐才說出話來:我……我……是茶鋪老闆。猛然瞧見少婦懷裡的小娃兒,他驚訝得差點沒跳起來。這……這是——他剛剛怎沒瞧見這娃兒?

他問得莫名,少婦也答得莫名。我女兒。她不知道爲何她曾和這樣一個鄉野鄙夫說話,更不知自己何必爲他解惑,儘管她一眼就認定這人不存惡意,但與陌生男子講話,總是失禮。

你是老闆正好,大夥渴了,趕快來招呼一下!護衛將茶郎拉離女主人身邊,用半命令的語氣道。

茶郎不敢再偷瞧少婦半眼,只專注的替大夥倒茶水、弄茶點。

他將一張桌子擦得乾乾淨淨後,方請那少婦坐下。夫人,這邊請坐。

少婦看了他一眼,在那桌前坐下,清聲道:謝謝。

哪裡,應該的,應該的,不知夫人想吃點什麼?

一旁的婢女代答道:就給咱們來些清淡一點的,我們家夫人吃素。

吃素?莫不是菩薩了!他暗暗猜想。替少婦倒了茶水後,忙到後頭張羅吃的。

婢女怕女主人抱孩子手痠,又道:夫人,小姐春香來抱吧。

別忙,妞兒纔多重。少婦淡淡的道。望了望遠處山哪。過了這山,還有多遠纔到京城?

春香未開口,話就被接走了。她瞪了眼搶她臺詞的茶錦老闆。

還有十來天路程呢。正巧送餐點來,聽見了問話,順口就回答了。他擡起頭,關心的問:你們要過這白額山?

白額山?這山不是叫鳳凰山麼?護衛頭領疑惑的問。

一聽這問,就知過他有責任警告這羣外地人了。那可不!以前是叫風凰山沒錯,只是現下這山沒風凰了,只有白額黃毛的山大蟲,所以就改叫它白額山啦!

山大蟲!春香尖聲叫過:你說這山有老虎?

是啊,還會咬人呢!你們真沒聽說麼?這丫環的嗓門還真大。

茶郎掏掏耳朵,擡頭瞧了瞧天色。快黃昏了。他好心建議道:要過這座山,不花上半天是不可能的。現在太陽快下山了,夜裡在山裡危險,聽說這山裡頭的大蟲可不止一條。不如你們回頭走,到村裡借住一宿,明早再起程比較安全。

少婦聽着聽着,不覺蹙起了一雙蛾眉。好是好,但……

注意到少婦眉頭深鎖,他不禁間:怎麼?你們趕時間麼?連一宿也停不得?

我們家老爺病了,正等着我們帶救命的藥上京城呢!春香插嘴道。怪了,怎麼這野人老愛跟夫人說話!八成沒安好心眼。

什麼救命的藥京城沒有?他還當京城那樣大的地方該什麼東西都有呢!

反正就是沒有,你管那麼多。春香一話堵住茶郎的好奇。

少婦望向春香手上的包袱,那裡有一手心江南的泥土。夫婿令春才任職京城,正要施展報負,沒想到卻水土不服病倒了。來信催得急,她也擔心,遂自行將藥引子送上京城。

低首慈愛的瞧了眼懷中熟睡的女兒。妞兒今年才一歲半,連爹都還不認得呢。悔教夫婿覓封侯?她自嘲的笑了笑。

休息夠了就上路吧,還有好一段路要趕呢。此刻她只想飛奔到夫婿身邊,一家人團圓。

是。才說完,一羣人就動作起來,準備出發。

茶郎見他們要走,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手裡捏着一錠剛剛護衛頭領交給他那足夠他活上一個月的白銀,他走向前。我說夫人啊,你們真的不等明早再走麼?山裡老虎兇得很,很可怕的。

少婦早進了轎子。這時她掀開轎簾一角,微笑道:我們會注意的。

他呆住了。光注意是不夠的啊!本還想勸,卻被護衛頭領給打斷。

好了好了,莫廢話了。憑我們一羣男人帶刀帶劍,別說老虎,就是年輕力壯的虎見了我們,也要怕的。護衛藝高膽大,並不將區區幾隻老虎放在眼底。

好歹入夜時,火把點亮些,老虎怕火。茶郎還是替他們擔心。

他的話引來其他護衛和腳伕的笑。他們不怕虎,所以都笑得很不以爲然。

只有茶郎眉頭不展。老虎是山裡的王,它要吃人,誰躲得過?他不該就這樣放這羣人入山的,否則他鐵會一輩子後悔。

但衆人並不再理會他,轎子一擡,一隊人馬就浩浩蕩蕩的往山裡走去。

沒了作生意的興致,趁着太陽未下山,茶郎胡亂的將鋪子收了收,回家去了。

夜裡,下了雨,雨點打在屋頂上,漏了幾滴下來。夜雨擾人。他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覺,心裡有股不祥的預感。

不知那位夫人和那些人過了白額山沒有?有沒有遇上麻煩?平不平安?

這輩子還是第一回這麼將心懸在一個人身上。心裡頭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千萬莫有事發生纔好啊。他祈禱着。

雨下到早晨方歇,不好的預感也持續到早晨。

天一亮,一夜未閤眼的茶郎便披了袁農,帶把破油傘和柴刀往山裡走去。

昨日那張如花美顏驀然竄進腦海裡,眼前浮起血淋淋的一幕。他知過一夜的不安是因爲何故了。那是噩兆,那位夫人……恐怕凶多吉少。

越深人山中,那血腥味就越濃。在一條險狹的山道上,他找到了那頂頹倒在泥地上的官轎子。心涼了.

馬匹都跑光了,人呢?遍地是模糊的殘肢血肉。血與雨水相混,顏色淡了,腥味卻絲毫未減。破爛的衣衫料子碎了滿地。

他焦急的四處搜尋着可能的生還者以及那一雙皓腕。

不過就是一個晚上的事,護衛和腳伕沒了,小婢女也沒了。

站在這人間地獄之中,他差點沒亂了心神。四周圍是那樣寂靜,靜得死氣森森,直到一絲細微的抽息聲那樣虛弱而又清晰的傳進他耳裡,他猛然驚醒。

順着那聲音尋去,在山崖下一攀巖而生的樹枝上,他看見了那皓腕。依舊晶瑩如玉,只是已然香消玉殯。

他呆站在崖上,有好一時間無法反應。直到那細微的抽息聲再度傳來,他才又醒神過來。

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將懸在樹枝上的女人屍身弄回崖上。

女人未合上的眼寫着驚恐與不甘。令他更爲吃驚的是,已經沒有溫度的冰冷身軀竟還緊緊的抱住幼小的孩兒。

這娃兒不足兩歲吧,全身都凍壞了。他小心翼翼的拉開女人的手,將尚有一息的女娃兒抱出來。

不勝欷吁的輕嘆,不知是因爲不忍心看女人死猶不能瞑目,抑或是爲自己曾經有過的綺思感到遺憾。

望着遙遠京城的方向,他突然想起昨日茶鋪子的短暫邂逅裡,她說:他們要去京城,要帶江南纔有的藥去救她丈夫。

只是,她丈夫究竟是什麼人?姓啥名啥?家居何方呢?

望着望着,他又癡傻了。

十三年後——

白額山,破茶鋪。大白天下午,是生意最好做的時候。

老茶郎正忙碌的招呼着來往的行客。

幾年前,因爲山裡虎患而搬走的人又陸陸續續迴流進來。問爲什麼,說是外頭的世界不比這故鄉好哪去。人啊,都是念土、思源的。

既然搬到哪裡都一樣,索性搬回自己的家鄉地,也算落葉歸根。所以老茶郎這茶鋪子的生意近年好像又興旺了一點,可也就只那麼一丁點兒,畢竟只是賣茶水度日的嘛,若連賣茶水也能賺大錢,那他這祖傳的行業早發啦!

開茶鋪子,說來,也不過就是賺點銅子兒糊餬口罷了。要還有其他,便是警告這些外地來的行客山中有虎。十多年來,他早已將這不支領杯水車薪的事當作自己的責任。

客倌,你要過白額山啊?剛聽說這桌的外地客人要入山,他這幾年有點重聽的耳朵就尖起來了。

是啊,聽說這山裡有老虎,不知是真是假?那客人作書生打扮,身邊帶着一個書僮,說是要趁趕春天,進京趕試。

可假得了麼?前幾天咱村裡的王大才教虎給吃了。這虎啊,在這山裡當王當了十幾年了。老茶郎說得口沫橫飛還不過癮,索性搬着板凳到桌邊坐下,還免費贈送一盤花生磕牙。

哦,難迸都沒人上山趕虎麼?書生好奇的問。

趕虎?誰有那膽子?這年頭官不官、老爺不老爺的——思及這書生似說過要赴京趕考,要讓他中了,不就是個。官不官的官了?老茶郎忙住了嘴,乾咳幾聲又追:呃……小老頭兒是說——

不打緊,您老說的也是事實,當今朝政的確是有許多弊端,就是因爲有這些蟲蟲將天下給蛀壞了,才需要有人去將蠢蟲給捉出來。書生即時的介人話題,給老茶郎省了欲蓋彌彰。

畢竟仍踩在天子腳下,倒還沒有人敢直呼天子昏庸無能。

老茶郎不禁多瞧了這書生兒眼。只見他眉清目秀、脣紅齒白的,倒沒有一般讀書人的酸腐。心下對他的好感多添了幾分。

年輕人,你志氣不小啊。老茶郎笑道。

可不是,我衣公子可是狀元才呢!原本在一旁靜默不語的書僮突然出聲,惹得自家主子臉都紅了。

書生的扇柄輕敲了書僮一下。快別胡說了。

小書僮還不知自己惹主子尷尬,撫着頭頂兀自道:本來就是嘛,還怕人知道。

書生聞言,板起臉孔。大雁!

大雁這才知道主子的不悅,忙捂住嘴以示懺悔。

老茶郎覺得與這書生還算有緣,看了看天色,西邊大一塊烏壓壓的雲往這兒飄來,怕是要下雨了。原來是天氣要變,難怪他這把老骨頭從今早就不舒服。

年輕人,我看這天也快黑了,待會恐怕要下雨,不如你們爺倆就隨老頭兒回村裡住一宿,明早再走,也省得人山裡遇見老虎麻煩。

書生聞言,擡頭望了望天色。權衡不急着趕路,遂問:府上住哪?冒昧打擾,會不會不方便?

唉,讀書人就是讀書人,說話這麼文謅謅的。

不打擾的,家裡就只老頭兒和一個妞兒,倒是房子小,要委屈你們一晚上了。不嫌棄的話,待會兒等我把鋪子收一收,就隨老頭兒來吧。見客人漸漸也疏落了,乾脆趁着沒雨,把鋪子收一收回家去,省得下雨麻煩。

附近也沒什麼客棧野店,聰明人知道該留這一宿。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可不是明智的舉動。所以書生忙不迭道:那麼就叨擾了。

喂,老茶郎,茶錢擱在桌上了。另一桌的客人呼喊道。

是熟客。老茶郎答應了聲:您盡慢走。又回頭向書生道:喝酒不?等我回頭順便打點燒酒去。

書生恭敬的作揖。您忙,不必費事的。

待所有客人都走光了,老茶郎將鋪子也收拾了。

他收拾得很快,可是西山那片烏雲來得更快。天未黑,雲層一罩,擋了日光,這山裡就昏暗得猶如黑夜,更逞論那傾盆的大雨有多麼冷人了。

寒風、冷雨,侵骨發麻。老茶郎風溼疼了。

今早出門忘了帶遮雨的,書生那把油傘也遮不住三個人。

三人站在茶鋪子的茅屋頂下,計量着要不要冒雨回村子裡。沒多少時間讓他們考慮,因爲一人夜,就連這離白領山有三裡遠的茶鋪子也難保不會有大蟲出現。

正打算冒雨回家,就見着遠遠的有燈火朝着這茶鋪子過來。

那燈火,搖搖欲墜的,看來似乎要熄,卻又未熄。看不清是誰人往這兒過來,老茶郎卻憑着那步履的樣態略略猜到是何人。

妞兒,大妞!是大妞麼?

風雨聲大,老茶郎怕那人沒聽見,又連續喊了幾聲,直到對方傳來回應。

阿爹,別喊了,再喊聲音都啞了。話才說完,就見一個小不點穿着蓑衣帶着傘,將燈籠高舉到老茶郎面前。一張小臉蛋包在蓑衣裡教人瞧不清楚。

是麼?聲音啞了?老茶郎忙把女兒拉進鋪子裡躲雨。

啞了,回去熬薑湯。大妞將破油傘塞進老茶郎手裡,又道:就說今晚準下雨,偏不信我說,這雨淋下來,又鬧腿痠,瞧我替不替你捶腿。

好好好,不捶就不捶,讓阿爹一個人酸死、疼死,成不成?

不成不成。大妞捶腿就是,不教阿爹痠疼。她最忌諱這死字了。

遲了片刻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又說到那死字去,老茶郎立刻自掌嘴道:爹說錯話了,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這對父女異於常人的談話讓書生不禁對這喚作大妞的小姑娘好奇起來。

您老有福,令嬡真孝順。

聽人誇獎女兒,老茶郎眼角都笑開了。可不是。我這女兒世間第一好,打着燈籠都找不着呢。

書生笑看着大妞手上的微弱光源道:這會兒令嬡不正打着燈籠了?

老茶郎聽說這話,笑得更開心了。

書僮大雁一聽,差點沒說:老茶郎賣瓜,公子還幫他賣。沒說,是因爲識相、知時務,怕被主子叨唸,況且今夜可得借住人家家裡呢。

書生開口,大妞才注意到茶鋪子裡有其他人。阿爹,他們是?

老茶郎說:大妞,今晚家裡有客人了。

喔。

雨勢沒半點轉小的趨勢,再不走也不成了。趁着燈籠還亮着,一行人終究還是冒着雨往村子去。

進了屋,點起燭火。所有人的衣裳幾乎沒一處是乾的。

冷啊冷啊,這雨下的冷死人了。老茶郎忙催着女兒進房去換件乾衣裳,自己則連忙趕着升起爐火將屋裡烘暖。

大妞換好衣裳,順便捧了兩套不乏補丁的舊衣出來。公子,不嫌棄的話,我阿爹的衣裡就將就着換穿一晚吧。穿溼衣服會生病的。

書生正用乾布擦拭着臉面,聽大妞一喚,轉過身來。瞧見大妞白淨的臉龐,一時間呆愣了半晌。

適才天色昏暗,又下雨,沒仔細瞧這姑娘的相貌,只覺得她的聲音清脆悅耳,相當動聽。現下就着屋內的火光看清她的容貌,出色脫俗的容姿委實令他驚訝。

不自覺偷瞄了正在生火的老茶郎一眼。老茶郎長相極爲普能,小眼睛、塌鼻子,斑白的發胡亂扎着,和大妞沒半點相像處,想必這大妞起像母親了。只,若像娘,老茶郎娶這樣如花的嬌妻,倒算是牛糞插鮮花了。可惜、可惜

公子?遲遲不見書生迴應,大妞不禁再次出聲喚道。

不、不,不該這麼想的。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這老茶郎相貌雖普通,但心地倒好,待人也熱誠。書生甩開適才以貌取人的心思。

回過神來,書生接過那粗料布衣,道了謝,與書僮大雁到後頭去換下溼衣。

大妞又接手老茶郎手邊的工作。阿爹,你也快去換件衣裳,這裡我來。

屋裡生了火,驅走寒意不少。大妞將鍋碗瓢盆搬來這火爐旁張羅起晚餐來。小小年紀,手腳卻相當俐落。一會兒,老茶郎也換上乾衣服,出來幫忙。

腿還痠疼麼?大妞問道。

回屋裡暖和起來就好多了。老茶郎答說。多虧你先前找來的那草藥,現在就算痛起來也沒以前痠疼。

大扭放心的笑了笑。不疼就好。

晚餐在父女倆的合作下,熱湯、菜餚很快的陸續端上了桌。

後邊房裡,大雁則正與主子壓低聲音說話。

大雁是個藏不住話的人。他一邊服侍主子更換衣物,一邊道:公子,這老茶郎的女兒模樣挺俏的。

書生不答話。大雁又說:這荒山野村咱也走過不少,就沒見過有哪裡的村姑、村婦有這樣細緻的容貌,哪一個不是生着一雙大腳、大手的,連府裡的小丫頭都比不上呢!偏這白額山下,竟出了個這樣標緻的小姑娘,還真是稀奇。

書生沒吭半聲。大雁繼續道:老茶郎女兒現在年紀還不,再過個三、兩年,怕要更漂亮了。可惜這荒山野村,屆時哪裡找一個好兒郎來匹配?要是許給一個像老茶郎那般的,可真是暴珍天物了。

書生笑了出來,拉整好腰帶,板起臉說:大雁,你何時成了人家姑娘的爹啦,連這事也窮操心。小姑娘要許給誰,幹你何事?

大雁還想再說,可是公子,你不覺得——

夠了,快換你的衣服,休再胡說,別忘了咱們倆現在是在誰家屋檐下。

大雁委屈的抿起嘴。公子明明也是這樣想的啊,怎就不准他講?

公子,你們衣裳換好了麼?快來烤火怯怯寒吧!大妞的聲音從房外傳來。

書生望了門外一眼,答應道:就來。逕自走出房間,丟下話多嘴雜的大雁。

老茶郎父女所準備的晚餐相當簡陋,卻已是盡他們所能提供最好的盤中食——有粥、山菜、胰制的野味臘肉、熱菜湯與薄酒。

書生深諳爲客之道,默默吃着盤中的食物,並不皺半寸眉頭。倒是大雁沉不住氣,從包袱裡拿出自己帶的滷牛肉片夾饅頭吃。

老茶郎將一切看在眼底,心下對這書生的好感又添了幾分。他忙爲客人佈菜。不好意思啊,臨時沒準備,就剩這些東西招待,請不要介意。事實上,這餐已比他們平常吃喝的要好上好幾倍。

哪裡,您老肯讓我們借宿一宿就已是大恩德了。不然這臨時還不知往哪兒投宿呢。書生淡淡的道。

大妞低頭吃着飯,沒介入談話。

老茶郎是個殷勤的人,書生也不沉默。一餐下來,兩人相談甚歡。

從談話中,老茶郎得知這書生也來自江南,是書香世家的子弟,難得他沒有一般富貴人有的驕氣,頗中他的心意。

女兒終究要嫁人,他也老了,不可能永遠照顧大妞。想替大妞擇一門親事,只是這附近總尋不着好人家來託付女兒終身。一年一年過去了,大妞再過幾個月也要及笄了,及笄的姑娘還沒許人,是要被笑掉大牙的。雖說附近人家有兒子的,個個對大妞中意得不得了,可看看那些王二麻子,配哪個,都嫌不妥當。

現下可好,來了這麼個少年郎君,可不正是天意麼?天註定不讓大妞這朵嬌花埋沒在這荒村裡。

花兒,要開在繁華的地方纔有人欣賞的。

他瞧了瞧女兒,又瞧了瞧書生,越看越覺得兩人相配不過。心裡打定了主意,嘴巴便自動開口:我說,年輕人,你出這趟遠門,家裡沒妻小懸念?老茶郎拐個彎兒又抹個角問。

書生是聰明人,曉得他話裡的彎彎角角。怎不懸念?家父母叮嚀得可勤呢。

多話的大雁又插嘴道:老茶郎,咱們家公子還未成親,哪來妻小懸念?

喔,呵呵……雖然不大喜歡這叫大雁的書僮,但他的快嘴倒挺幫忙的。順着大雁的話,老茶郎又問:像公子這般人品,難道父母還沒許親麼?

大雁因爲無聊至極,又搶着答話:我家公子忙着讀書科考,還沒打算娶妻呢。

老茶郎的司馬昭之心,書生也清楚。趁着老茶郎和大雁聊得起勁,他多瞧了大妞幾眼。越瞧,就越覺得這姑娘不像出身山野之人。

大妞正挨着燭火,拿着針線做針湍。察覺到注視的目光,擡起眼來,正好和書生四目交對。

那雙盈盈漾漾的大眼,黑白分明的黑玉鑲着白玉,讓他坪然心動了下,急急別開眼,重新計量着老茶郎所打的算盤合不合算。

老茶郎分明想將閨女許他。他未婚,女未嫁,若就此成就一樁姻緣,倒也無不可。況且這女孩又生得細緻美麗,處莽野中卻無半點粗俗氣味,若非這蓬門貧寒,的確是可以配得上他的。這一路到京城,路上有佳人相伴,免去讀書煩悶之苦,也是不錯,只是……與京城官家名媛相較之下,即使道女孩再脫俗,仍舊如同野花野草,不堪摘採。況若有朝一日,他一試及第,登黃榜,祿爵加身,娶這茶郎之女爲糟糠妻,若被人知曉,恐要淪爲笑柄。

年輕人?年輕人?老茶郎呼喊道。他已經從大雁口中打聽清楚這書生沒娶妻,也沒定親,是個可以託付女兒終身的對象,遂興致勃勃的想替女兒提親。

書生從思緒中醒神過來,看見老茶郎興致盎然的表情,他要說些什麼,也猜着了八分。但他還是保持禮貌的問了:老丈,有何事吩咐?大雁顯然也知道,竟拿着曖昧的眼神流連在他與大妞之間。這大雁!回頭不擰他一把,老學不乖。

真要開口,老茶郎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大妞,你先回房去。

阿爹?大妞擡起眼,直盯着老茶郎看,眼裡有無奈。

快,回房去。老茶郎催道。

大妞無奈,只得依言回房。

堂內只餘三個男人。老茶郎說:年輕人,小老頭兒也不拐彎了,老實說我是有意思想將閨女託付給你,你如果願意,留在這兒,拜了堂,帶她一道上京城去。

老茶郎不拐彎,書生卻抹了個角。怎麼沒見到尊夫人?

妞兒的娘早些年就被山上的虎叼走了,大妞自小沒有母親,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沒受過母親教誨。

原來如此,這虎患真嚴重。

何不是。哎,怎又說到老虎身上去了?老茶郎又將話題拉回。我剛說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公子我看——

書生掃了大雁一眼,輕聲道:閉嘴。回過頭,又道:在下父母遠在江南,婚姻乃人生大事,未向雙親稟告,小生不敢妄自決定。

書生回話裡的不熱中讓老茶郎熱情跟着減了三分。可爲了女兒的幸福着想,他不懈又道:你說的也是,是該先問問爹孃。不如這樣吧,如果不嫌棄咱家大妞,你留樣信物下來,等回去問過了你父母,家裡人答應了,就來接大妞,怎麼樣?

看書生不答話,老茶郎眯起眼。還是……你嫌棄咱們家裡窮?

書生略皺起眉頭。不是的,只是……恐怕誤了姑娘的好事。

老東郎一意要將女兒推給這書生,不會的,就三年,我讓妞兒等你三年,如果家裡人不反對,就讓大妞跟你吧。

這……推不過老茶郎的要求,書生只得留下信物。反正三年後,他不來,這姑娘該會自尋人家嫁了吧。

書生猶豫着要拿什麼東西當信物。老茶郎得到書生首肯,高興得連眼睛都尖起來,一看,就相中了掛在書生腰際的玉墜子。

就用這墜子當信物吧。說着說着,他就自動將那玉墜解下來,收進懷裡。

書生一看,皺起了眉。那可是他家的祖傳之物,被拿走了,回頭他怎麼跟家裡人交代?難不成真要娶了這茶郎女兒?

反應未及,老茶郎又將另一塊通體色紅的玉映塞進書生手裡,說:這塊映,是大妞自小系在頸子上的,家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只這玉有點價值,你收着吧。

收?怎麼收?這可不是收一塊玉映而已,而是附贈了一個妻子啊!

不想告訴老茶郎被他拿走的玉所代表的意義,免得他更會錯意。書生蹙起後,在老茶郎殷殷注視下,勉強將交換來的玉映收進袖袋裡,沒有多瞧半眼。

這一夜所發生的事,有點兒莫名其妙。

老茶郎將自個兒房間讓給書生主僕睡,自己則在堂中鋪了層幹稻草窩一宿。

深夜,有牀,大雁睡死了,還打鼾。書生躺在硬木板牀上卻睡不着,聽見房外有細微的聲響,他披着外衣開門察看,發現大妞站在外頭。

大妞正猶豫着要不要敲門,門就開了。她不安的垂下眼,從衣袖裡掏出一件東西遞到書生面前。

是他的玉墜。他不明白她的用意。

大妞遲疑了片刻纔開口:我阿爹他給公子添了不少困擾吧,請不要掛意。

燭火相當微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見她雙手高捧着玉墜,他問:墜子……要還我?

她點頭。

玉墜可以拿回,他卻反猶豫了。這女孩比他所想像的還要聰穎靈慧。你爹沒說交換玉的用意麼?

她點頭。他說了。

那麼……你不願意?他不自覺的知道她的回答。

她點頭。

爲什麼?你……討厭我麼?她的不願意竟讓他有點不舒服。

她搖頭。

那麼爲何不願?這山村荒野,哪來比他更好的人來成雙匹配?他既好奇,又覺得自尊有點兒受到打擊。

我不能。大妞怯怯的說。

爲什麼不能?

因爲……我答應他了。少女酡紅着臉。

看着大妞臉上的兩朵紅雲,他不禁有些嫉妒起讓她羞怯的那個他。

他?他是誰?

大妞搖頭。她讓他困惑了。你叫什麼名字?

大妞,我阿爹都這麼叫我。

不,我是說……名字,你沒有麼?他突然想知道這少女的芳名。

她仍然搖頭。有的,只是公子不該問。

書生皺起眉。又是不該問?這又是爲什麼?

大妞擡起一雙明眸。因爲他……搖了搖頭,微笑道:公子並沒有問名的必要。

書生爲這回答呆楞了半晌。

又是他!他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