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巷

大明天啓四年孟春,江南水鄉。

雨,淅淅,瀝瀝。叩在向晚的青石板路上,和着跫音,一聲遠,一聲近。

紫色的油紙傘寂寞的盛開,收藏遠處丁香花朦朧的嘆息。

一如往昔,又是走在這無人的狹長古巷。夾道高聳着江南特有的白牆灰瓦,風從眼前輕輕飄過,不盡的惆悵,不盡的雨滴,不盡的感念,都在心裡心外不同的世間紛飛。呢喃的輕語似乎還縈繞在耳畔,卻是若即若離。彷彿那遙遠的嘆息,帶走了曾經的纏綿。

柳媚兒移開手中的油紙傘,展露頭頂狹窄的天空,迷濛的小雨,一點一滴潤溼在羅衫上,愁緒便也隨之滂沱的浸溼了整件衣裳。愁緒本該是極濃的,可寥落在這微朦朦的雨中,反倒如粉面上的胭脂,勻得極淡極淡了。惆悵與落寞只是潑墨寫意般的寥寥一片,若一掠而過的雲霧般看不真切。唯能捕捉到的,是空茫而淡漠的眼神。心中耕種的種種相思,若無東風來,怕真該要荒蕪了。

青石板路的盡頭是一汪潭水。流水沉澱的是往昔,浮現出的是點點滴滴的流年。流水,映射出低迴的惆悵和寂寞的素顏。

那麼多冷落的情懷,那麼多萌動的無奈。情緣是一段寂寞的紅線,若有若無地繞在無名指上,等着遠遠那端的人來牽。隔水凝望,雨絲墜落在水面上,將愁懷與思念,一點一點打碎,想拾卻拾不起來。

情不自禁的一聲輕噫,收拾凌亂的心情小心翼翼彳亍在雨巷。

自怨自艾又能如何,恰如這雨中丁香,花開元自要春風,雨送花落太匆匆。

這可不像她柳媚兒的秉性。心中告慰自己,強作歡顏掩去眉鎖春山。

形孤影單只是因沒了丈夫的陪伴,共沐江南煙雨時,丈夫怕還在家同小妾紅杏纏綿新歡,只剩她獨自回孃家歸省。

“抓住他!抓住他!”叫囂聲由遠及近。柳媚兒放緩腳步正欲轉身,冷不防一道黑影從身邊劃過,肩頭被狠狠撞擊,足下無根般措不及防地撲倒在溼滑的青石板路上。

紅綾子繡花弓鞋滾出尺許外,素白羅裙沾滿泥污,紫色的油紙傘如一朵空寂的花被風兒逗弄得翻滾在青石板地上。狼狽不堪的她尚不及去拾起那隻掉落的繡鞋,身後一陣嘈雜的吶喊夾雜着靴踏水花的聲音來在身後。

“別放跑他!”

一式玄色短衫,腳踏抓地虎皁靴的捕快手握明晃晃的鋼刀,停在柳媚兒身後。

刀鋒的寒氣奪目逼人,柳媚兒打個寒戰。

“小娘子,可曾見到一黑衣人跑過?”

柳媚兒倏然將失去弓鞋的菱腳收回寬大的裙中,揉着膝蓋坐在水窪中,驚魂未定中搖搖頭,指指深深的雨巷盡頭,心在噗噗亂跳。

眼梢微挑的丹鳳眼驚羞得凝眸流盼,自帶幾分出塵的靈秀;清潤秀麗的臉頰桃花生粉頰泛出微紅,雪映流霞般嬌媚。

“追!”捕快們手扶腰間鋼刀,呼喝着追去,雨巷恢復寂靜。

人若落難,天都作弄,一條新做的白羅裙已經滿是泥污,上身藍花布襦襖也沾了泥水。

起身還不及走,那隊捕快去而復返,迎上柳媚兒追問:“小娘子,可曾看清那黑衣人是向巷口跑去?”

她都沒能看清撞倒她的人高矮胖瘦,但定然是有人將她撞倒在地逃之夭夭,不然就是白日撞鬼。

“快看!血跡!”一名捕快驚呼,衆人的視線都注視那道點點滴滴被雨水稀釋的殷紅,那條血線沒有前伸,停在腳下。

柳媚兒貼靠在溼漉漉的高牆邊搖搖頭,又擡頭望望天。皁隸不等她開口就接道:“那傢伙有些身手,怕是翻牆入院了。”

也不知道官差們在搜什麼樣的江洋大盜,手握鋼刀氣勢洶洶的樣子實在怕人。

不過近年來衙役們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得雞犬不寧也不盡只是爲了捉拿作奸犯科的人犯,反多是爲朝中那大太監九公公魏忠賢擒拿些讀書敢言事的秀才。

看着皁隸跑遠,柳媚兒這才喘口氣起身,蹣跚地扶着冰涼的高牆向巷口前行,泥水打溼的裙襬顯得沉重,腳後如有異物牽拉,彷彿這雨巷的青石板有意留住她的腳步。

走出雨巷眼前豁然開闊,一望無際的運河就在眼前。

如菸絲雨籠罩着江南水鎮,雨下在河裡,煙籠遠樹,幾樹桃紅柳綠夾雜了可愛。來到河邊,下到一個埠頭,摘下背上的竹簍放在青石板上,挽了袖子提起裙幅欲蹲身去擰那污水,身後一個輕微的聲音:“小娘子,救我一救。”

柳媚兒猛地回頭,四周空無一人。

河道白茫茫一片如蒙雨霧,夾了河道兩旁枕河而建的屋舍盡閉了窗,就連河埠頭橫七豎八泊着幾條古舊的烏篷船都不見了船老大的蹤影。

手中浸溼的帕子擦着衣衫,膽戰心驚四處張望,心想莫不是真的見鬼了?

平日在家中,丈夫贈她諢號“賊大膽”,如今她這個“賊大膽”反是被“賊”嚇破膽。

自嘲地一笑,彷彿是自己幻聽。

柳媚兒狐疑地繼續蹲身,那聲音又在耳邊:“小娘子救我!”

柳媚兒再回頭,仍是不見人影,心在速跳,彷彿這聲音是真的。

“我就在你裙下,我不會傷害你。”

柳媚兒驚得啊地叫了一聲倒退兩步,腳下踩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就聽吱的一聲慘叫,寬大的幅裙下鑽出一團火紅色毛茸茸的“狗”,周身毛髮溼溼的貼在身上,張口說道:“不要怕,我是狐仙,我不傷人!”

直嚇得柳媚兒三魂出竅,腳下一滑,險些跌進河中。

天!狐仙!竟然光天化日下遇到了狐仙不成?柳媚兒嚇得牙關瑟瑟發抖。

“狐狸精!”柳媚兒立刻萌生這個念頭,人若非倒黴背運到極點,如何遇到狐狸精?

果然是狐狸,不是狗。她當然認得狐狸,早些年舅舅去山林狩獵,還曾送給爹爹一張完整的狐皮。

尖尖的嘴,長長的耳朵,毛色水洗後紅得發亮耀眼,尤其是那條粗粗的大尾巴,尖兒帶了着撮白色的毛。烏亮的眸子水一般澄淨,乞憐地望着她,機靈得如會說話,令人無法拒絕。

柳媚兒見四周無人,對狐狸求饒道:“狐大仙你饒了小女子,小女子同大仙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你們往那邊搜!血線向河邊去了!”捕快們的叫喊聲再次傳來,越來越近。

“去那邊查!”

河岸上傳來叫嚷聲:“這邊!血跡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