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灑滿庭院,竹影扶疏掩映的小徑上,元朗就直挺了身子跪在那裡。一身素白的長衫,頭上束着一方白色綢巾,兩條飄帶垂在腦後一頭服帖及肩的發上,風過處衣帶飄舉,反有些世外仙士的味道。
媚兒少時經常見元朗罰跪,不是因爲功課不好,而是元朗固執的脾性。若是他要堅持的事,打斷骨頭也不會服軟,別看平日裡看上去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遇到事情時固執得讓人愛恨不得。
媚兒從元朗身邊過,輕聲問他:“可是出了什麼事?”
元朗目視前方,平靜地說:“回你房間去,與你不相干。”
一句話令媚兒生了氣惱,反暗自埋怨自己自作多情,何苦去理他。
只是不明白丈夫寒窗苦讀了三年去準備的鄉試,如今就要如此放棄,豈不是功虧一簣?搖頭嘆氣,嘴裡奚落地吟誦着:“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來到堂下去向翁婆請安。
婆婆拉了她在一旁,探頭探腦向院內長跪的元朗看看,低聲囑咐說:“媳婦,不必給你公公請安了,他在生氣。你多去勸勸你男人,朗兒最聽你的話。他的驢脾氣犯起來,真是老爺的荊條也打不到他改嘴。平白的,忽然就不去應考了。”
媚兒也偷眼望望庭院中落寞長跪的丈夫,落霞的金光勾勒出那張堅毅英俊的臉,劍眉梢頭微鎖,直挺了身子似乎在表明自己的立場。
“事出必有因,娘可知道是爲何事而起?”媚兒試探問。
“哎,還不是元朗那個恩師周大人和你新認的那個乾爹卓不凡,前幾天都被下了大牢了,聽說是陷害忠臣,惡貫滿盈。”媚兒滿心正爲元朗擔憂,乍一聽周順昌和卓不凡被下了大牢,驚得難以置信。
“母親說的可是實情?這事可開不得玩笑。”媚兒確認道。
婆婆翁氏搖頭嘆氣:“媚兒,若是今年家裡如何就交了黴運,一波不平,一波又起。你想想,你的事才消停,元朗就惹上這麻煩。”
媚兒心裡暗想,這也不對,周大人入獄,元朗也是鞭長莫及無法搭救,因此就不去科舉應試,也說不通。
“你二叔公來家裡,就是要元朗去寫一份舉告的供狀,舉告那周蓼洲平素就狂悖亂議朝綱,有謀反之心,舉報那卓不凡在烏鎮霸佔人家田產,欺占人家妻女,無惡不作。”
“這不是誣告嗎?”媚兒沉下臉,不僅是誣告,而且是落井下石。
“媚兒,你如何也如此糊塗!”婆婆埋怨道:“你去想想,你二叔公若非受了上面的指使,能來咱們家要元朗出具這供詞?若是得罪了鄉里縣裡,得罪了九公公魏忠賢的人,元朗還想去科考?你二叔公也指望元朗金榜題名,光耀門楣,這次苦口婆心一再規勸。不想朗兒這倔驢子,冷言冷語,竟然一怒要罷考,說是朝廷上下如此顛倒黑白,做官何用?他不如去養蠶務農了此一生的乾淨!這個糊塗孩子,腦子怎麼壞掉了。”
柳媚兒陷入沉思,這真是刀架在了脖子上。若是不應了上面去誣告周大人,就怕元朗的功名要丟;但若是去誣告,這不是喪盡天良嗎?
媚兒不禁又望了眼庭院中跪着的元朗,堅毅的神色,痛楚的眼神,孤寂無人能懂他的心聲。媚兒對元朗這些時日的怨恨忽然被風吹散許多,不由憐憫中生出些敬意。
“是媚兒回來了?”公公在屋裡問。
柳媚兒忙應了聲:“爹爹,是媚兒回來了。”
“媚兒,你二叔公今天來,送來了五兩銀子,說是買菜的什麼錢。”元光祖問。
媚兒心裡暗笑,敷衍幾句取了銀子去竈間。順口問:“爹爹,天涼了,院子裡冷,不然讓相公到屋裡跪着?”
元光祖這才哼了一聲罵:“去讓他起來,自己回房好好反省。讀書人,就該是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讀聖賢書!若還是執迷不悔,明日大棒伺候!”
媚兒心想公公平時雖然嚴肅古板,看性情隨和,不見他急惱動怒,看來元朗確實惹惱了公公。
婆婆翁氏搖頭說:“媳婦,你也去勸勸你男人。讀書上進纔是正途,平白的又去得罪權貴做什麼?上次童子試若不是他替人出頭得罪考官,如何落榜白白耽誤了三年才考中秀才?”
媚兒這才記起昨夜丈夫去尋她,定然是有心事,只是被她冷落未能開口。
媚兒到庭院裡喚起元朗回房,元朗踉蹌着扶了牆忍了傷痛向房裡走去時,臉上帶着自嘲的笑安慰媚兒道:“你平日賊大膽,不是頭一遭見我捱打受罰,不該嚇得舌頭都打捲了。”
媚兒這纔開口猶豫地問:“疼嗎?我去取藥給你。”
“你不必理會閒言碎語。我一直瞞你沒對你講,周大人和卓大人獲罪入了大牢,九千歲命州府蒐集他的罪狀。二叔公拿來烏鎮當地百姓控訴二位大人罪行的狀子要我署名。”
“你不肯?”媚兒問,心中滿是欣慰,只有在這些風頭浪尖時,才能真見元朗的風骨。
“你是礙了我是卓大人的乾女兒?”媚兒遲疑地問,其實她知道元朗不是爲此。
“就是非親非故,周大人和卓大人也是清官,好官。是非曲直,青史有筆,豈能如此?”
“爹爹的意思是…… ”
元朗笑笑:“如此做官,不作也罷。如此是非不明的朝廷,做官科考何用?就是中了狀元做了高官,也不過是昧良心魚肉百姓的贓官!媚兒,去照看你的菜地吧,昨日二奶奶帶人去過。”
推開小軒窗,外面是烏鎮那條流淌着的小河,落日熔金灑滿河面,搖碎滿河金光,滿河的憧憬就如此散破蕩去。
媚兒寬慰元朗說:“相公可曾想過,若是相公如此耿直之人都不去做官,朝廷就更是少了些同周大人和卓大人那樣剛正不阿的好官,又有誰去同權貴抗爭?若是在民間養蠶務農獨善其身,難道任由那些壞人爲非作歹?”
一番話惹得元朗側目相看,暗自佩服媚兒的見識。媚兒揉揉臉靦腆地笑了問:“我臉上可是有泥土?”
臉頰上泛起兩朵可愛的紅雲。
元朗綻露出笑意,伸手去撫摸她的面頰,張口欲語,又咽下了話,只說了句:“替我取些藥來。”
媚兒離去,出門的瞬間,心裡生出彷徨。似乎又見到令她近來心寒的丈夫有了昔日那讓她癡迷的風采,家中無人能懂元朗的心,只她能明白。但元朗可曾懂她的心?或者,可曾想過去讀懂她的心?
默然地回房取了藥轉身去給元朗送去,心裡還在尋思,她是該放下藥就離去,也讓元朗嚐嚐冷落無情之苦,還是索性替他敷藥,安慰他今日的傷痕。
來到元朗房外,正要進屋,卻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聲。
媚兒停住步子隔窗望去,不知道紅杏何時裡到了元朗的房中,正在爲元朗擦藥。
元朗半褪下上衣,露出背上幾道縱橫交錯的傷,青紫腫起。紅杏沒有說話,只是小心翼翼爲元朗塗藥在傷口,眼淚漣漣,啜泣聲聲。
“癡兒,哭得什麼?不痛。”元朗溫聲寬慰,話音裡帶了笑,卻忽然“呀”的一聲倒吸口冷氣,疼痛得周身瑟縮發抖,又迅然鎮靜地笑了說:“再哭眼角就出皺紋了。”
紅杏破涕爲笑。
媚兒心裡一陣無奈淒涼,轉身回去自己房中,不知道這是孽緣還是宿命。
她不肯原諒紅杏的狠毒害她,但元朗卻能接受紅杏的錯誤挽留紅杏和她同處一屋檐下。元朗說愛她,她豈能相信?
推開房門,靠在門上鎮定了心神,屋內傳來一聲哀怨嬌氣的呼聲:“姐姐,救命!”
“蛟兒!”
媚兒喜出望外,目光尋聲望去,一團毛色火紅的小狐狸正臥在她的牀上,那雙烏亮的眸子如一汪純水乞憐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