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孤燈

打更聲將柳媚兒從夢中驚醒,靜夜無聲,忽聽得門閂響動的聲音。月華從門縫中灑入,地上一道銀線逐漸變粗,又緩緩變細,門被合上。

柳媚兒慌忙坐起,心噗通亂跳,心想莫不是丈夫又回來尋她,心如撞兔般不敢動。

誰讓她命中註定跟了這個男人,這世道只有男人休妻的份,哪曾有女人休夫的可能?若難以獲得丈夫的心,她在元家就沒有任何地位。

柳媚兒豎耳靜聽,沒能聽到腳步聲,難道是她聽錯了?

再聽時,地面又是一道銀光劃過,門被撞上的聲響,柳媚兒這才肯定是有人從門內出去又回來。

不用問,定然是那小狐狸。

柳媚兒低聲問:“狐大仙……不,蛟兒,是你嗎?”

嘎吱吱的聲響在黑暗裡傳來,嗑骨頭的聲音。

屋外窗邊一陣火把的亮光,嘈雜的人聲響起:“快去搜,別讓那黃鼠狼子跑掉。”

柳媚兒驚得起牀燃起油燈,光線灑滿屋內每個角落。

小狐狸驚得叼着只血腥的雞腿望着她,那眼神驚羞中含了愧意,嘴角依然是掛着一根長長的雞毛,地上凌亂了一地雞毛和血跡,狼藉一片。

叩門的聲音,打更的二旺伯在問:“少東家奶奶,屋裡可有事?外面在鬧黃鼠狼子,圈裡的雞被叼走兩隻。”

柳媚兒驚得恨不得打開門將這無恥的小狐狸拎起來扔出去,偷雞不算,還偷了兩隻。

小狐狸搖身一變,又是那紅衫孩兒,大叉開兩腿倚門席地坐在那堆雞毛上,伸了脖頸嚥進了雞肉似是卡了一下,喉結蠕動總是沒有噎到。

拍拍胸脯,紅紅的舌頭探出在脣邊掃了一圈將嘴上的血跡銷贓滅跡。

更邪惡的是,小狐狸這舉動令媚兒不敢開門。

若是被人撞見她房間裡有個男人那簡直是有口難辯!被逐出元家不算,那不守婦道被休的媳婦是要□□了身子從狗洞裡爬出婆家的,簡直是比死還難堪。

小狐狸靈氣的眸子望着她挑釁般眨眨眼,似乎在說:“得罪啦!人家忍不住。”

柳媚兒慌神地對了門外說:“沒……沒有事。不過……”

看了眼可憐巴巴望着她的小狐狸,柳媚兒接着說道:“被外面的動靜吵醒了。”

“少奶奶關好門窗,我們在捉黃鼠狼子。”

柳媚兒應了句什麼自己也記不清,小狐狸就湊到燈前吹滅了燈。

屋裡暗下來,油燈燈芯滅掉的那股淡淡的糊味彌散在空氣中,夜色依然如此靜謐。

屋外追打黃鼠狼的夥計們叫嚷着敲着梆子和銅盆,試圖驚出躲在角落中的黃鼠狼。

柳媚兒輕咬了下脣坐在牀沿賭氣問:“這回又是那圈裡的蘆花雞叫你過去向你招手了?”

小狐狸自知理屈,湊坐在她腳下的地上,又變回了狐狸真身,縮成毛茸茸的一團,枕了尾巴睡下,嘀咕一句:“餓了。”

“你就不怕廚房裡下的打黃鼠狼的夾子打斷你的腿!”柳媚兒怒道,偷竊是什麼行徑?小弟小時候曾偷過鄰家小夥伴的一個空竹,藏在家裡的牀下,被爹爹發現後打得屁股流血,那時小弟才五歲。

柳媚兒用腳尖踢踢臥在她腳下裝睡的小狐狸,惱怒道:“你若再去偷雞吃,我可打斷你的腿。”

“那我吃什麼?”小狐狸問得理直氣壯。

這可是令柳媚兒作難,是呀,若不讓小狐狸偷雞吃,狐狸吃什麼?

也難怪小狐狸要去偷嘴。

柳媚兒問它:“你一定要吃雞嗎?其它食物可有你喜歡的?”

小狐狸將臉藏在厚厚的尾巴下甕聲甕氣說:“我還吃魚、蚯蚓、老鼠,不過,最愛吃的就是雞!”

第二日清晨,柳媚兒匆忙梳洗,準備趁了拂曉去竈間爲一家人操持早飯。

小狐狸臥在地上望着柳媚兒對鏡梳妝,用黃楊木梳攏着青絲,又用篦子抿了額前留海,忍不住對她說:“姐姐聽蛟兒的話,從今往後開始自暴自棄,不必梳頭洗臉,不必打扮,不修邊幅,一保本色。反正姐姐這些年都以做‘假小子’爲豪,怕元朗也拿你當了兄弟不是妻子。姐姐不必浪費時間,只管雞鳴做飯,操持家務,少言多做,恪盡孝道。還要如往常一樣去笑,姐姐笑得很媚人。”

柳媚兒聽這話以爲小狐狸在同她玩笑,譏諷道:“雞鳴做飯?雞圈裡的雞都被你偷吃光了,哪裡還有雞?

狐狸眼一翻,嘟着嘴賭氣地說:“蛟兒吃的可都是母雞,母雞肉嫩。打鳴的是公雞。”

柳媚兒又氣又笑。

柳媚兒一早舒暢的心情被小狐狸幾句奚落的話弄得掃興之極,坐在梳妝檯前揪着手中的帕子,潸潸地落下淚來,臉上淡淡的脂粉也污了。

小狐狸安慰她道:“姐姐莫急,急於求成,反而壞事。病去如抽絲,是需要些時日。姐姐,不要看誰笑得最美,要看誰笑得到最後。再有,姐姐待那個紅杏,要親如姐妹,同出同進,主動送丈夫給她,博個賢惠的名聲。”

柳媚兒見他神色認真,看起來年紀小如個乖伢子,話說得卻有三分道理,也只得死馬當作活馬醫,依從了他。

雖談不上是蓬頭垢面,但柳媚兒如今卻是清水出芙蓉了,未施一毫脂粉素面朝天,雲髻慵垂如剛睡醒的凌亂不整,身上是一件下人穿的藍花布襖衫繫了圍裙在竈間忙碌,搶了同丁嫂添柴升火,忙得不亦樂乎。

任是勞碌,柳媚兒臉上帶着溫和的笑,似乎任何事都不能帶給她煩惱一般。

竈間炊煙裊裊,雞鳴時聽到各房和後院染布坊夥計起牀洗漱的聲音。

柳媚兒和丁嫂將飯菜擺好請了婆婆和一家老小入座用飯,又爲家中染坊的夥計燒好飯菜端去,一切都是依舊,丈夫並沒有在意柳媚兒的儀容慵懶,就如沒在乎過柳媚兒何時鬢角插了朵花一般。

丁嫂上菜時忍不住多嘴地誇讚一句:“東家少奶奶可是個手腳勤快的人,雞叫就來到竈間張羅,生竈煮飯井井有條的。”

柳媚兒溫然一笑,婆婆讚了句:“是呀,媳婦是個孝順的好媳婦,百裡挑一的。”

一旁的紅杏用筷子刨着飯,臉露幾分不快,卻不接話,只說了句:“有勞姐姐給相公添一碗飯。”

柳媚兒忙在圍裙上擦擦手過來,元朗卻說:“我飽了。”

“相公潛心攻讀,是要多吃些纔有氣力讀書,就吃一點。”紅杏嬌聲哄勸,元朗點點頭。

柳媚兒去竈間盛了小半碗飯回來,紅杏伸手欲接,卻又停住手說:“呀,怎麼這麼多?是要撐死相公嗎?”

“呸呸,一大早死呀活呀的,不吉利。”潘姨娘說。

紅杏笑了說:“那就有勞姐姐重新去少盛些來。”

柳媚兒心裡怒氣上撞,但還是記得小狐狸的話,溫然陪笑了去到竈間,將多餘的飯撥出一塊兒,再回來將碗遞給紅杏時,紅杏搖頭嬌滴滴地說:“我說多了些,姐姐如何都盛了出去,剩下這口是打發貓還是打發狗呢?”

柳媚兒心中的怒火已經按捺不住,誰家的正房被小妾欺辱到這般模樣?

再看丈夫,一副息事寧人的模樣說:“就這樣罷了,好在我也吃飽了。”

柳媚兒這纔在丈夫不肯多看她一眼扭開的目光中,將藍花邊飯碗遞過給紅杏。

紅杏道了句:“有勞了!”

伸手接過飯碗的一剎那,手一鬆那碗掉落在桌上,砸在菜碗上碎掉,濺起的菜湯污了周圍人的衣衫,衆人異口同聲驚叫了起身躲開。

柳媚兒驚愕得不等回過神,小妾紅杏已經用袖子掩了口責怪道:“嘖嘖,姐姐如何如此毛手毛腳不小心。任是勤快,卻是做得多錯得多,太過粗枝大葉。”

元朗起身搖頭嘆氣,吩咐紅杏爲他備下換洗的衣衫,回房而去,婆婆也怒氣未消地走開,一頓早飯就被攪局。

紅杏有意打翻了柳媚兒的碗,丁嫂是看在眼裡,在竈間安慰柳媚兒說:“東家少奶奶,這做人善有善報。”

柳媚兒露出溫然的笑意,搖搖頭說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