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的夜晚,天氣非常好。天空中有幾顆發亮的星,寥寥幾片白雲,一輪滿月像玉盤一樣嵌在藍色天幕裡。
這天晚上大家照例敬神,很快地行完了禮。覺英帶了覺羣到街上去看人燒龍燈。瑞珏和淑英姊妹們想到琴第二天就要回家去,都有一種惜別的心情,雖然兩家相隔不遠,但是她們少有機會跟琴在一起玩幾個整天。而且元宵節一過,新年佳節就完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再不能夠像在新年裡那樣痛快地遊玩了。於是大家聚在一起,在覺新的房裡商量怎樣度過這個晚上。大家都贊成覺新的提議:到花園裡划船去。
瑞珏本來也要去,但是海臣臨時吵着要母親陪他玩,她無法走開,就留在房裡不去了。去的是覺新三弟兄和淑英三姊妹,連琴一共是七個,還加上鳴鳳。鳴鳳提着一個小藤籃,裡面裝了些酒菜。
他們一行八個人魚貫地進了花園,沿着那一帶回廊走去。淑貞最膽小,便拉了鳴鳳靠着她走。園裡很靜。電燈光顯得黯淡,孤寂。長條的天井裡露出一段月光,中間再塗上一些黑影。他們慢慢地走着,一邊走一邊說話,正走過花臺旁邊,忽然聽見一聲不尋常的哀叫,於是一個黑影往假山上面一縱就過去了,再一跳就到了迴廊的瓦上,嚇得淑貞連忙往鳴鳳的身上偎,淑華驚訝地接連問:“什麼東西?”
衆人都站住了。但是周圍沒有一點動靜。覺慧頓了頓腳,也沒有聽見迴應。他跨過欄杆,站到花臺上,拾了些石子往屋頂上擲去,接連擲了兩次,聽見石子落在瓦上滾的聲音。馬上起了貓叫,接着又聽見貓逃走的聲音。“原來是你這個東西,”覺慧帶笑地罵了一句。他又跳進迴廊裡來,看見淑貞膽怯地偎着鳴鳳,便哂笑道:“這樣膽小,不害羞!”
“媽說花園裡頭有鬼,”淑貞捏着鳴鳳的手,用顫抖的聲音分辯道。
“鬼?哪個見過鬼來?”覺慧笑着追問道:“五嬸騙你,你就相信了。真沒有用!”於是衆人都笑了。
“四妹,你既然怕鬼,爲什麼又要跟我們進來?”覺新在前面回過頭來問。
淑貞放開鳴鳳的手,害怕地看了衆人一眼,遲疑地回答道:“跟你們在一起很好耍,我捨不得不跟你們來。”
“說得好,真是我的乖妹妹!好,讓我來保護你,我在你旁邊,你用不着害怕。鬼不敢來,”琴笑着說,便走過去把淑貞拉到自己的身邊,又挽着她的手,同她並肩走着。
“姜太公在此,諸神迴避,”淑華接口嘲笑道。衆人大聲笑起來。
他們走進竹林裡,燈光全沒有了。竹林本來不甚密,而且中間還留了一條羊腸小徑。月光從上面直照下來。人一擡頭就可以望見清明的藍空。竹梢微微抖動,發出細微的聲音,同時人又聽見水淙淙地流着,但是不知道水從什麼地方來,快走完竹林時纔看見一道小溪橫在前面。
覺慧故意表示自己膽大,不怕鬼,所以特地留在後面,伴着鳴鳳走。這時他忽然往旁邊一閃,向竹叢裡跑去。衆人聽見聲音,都回過頭來看,覺民便問:“三弟,你要做什麼?”
覺慧並不回答,默默地擇了一根細小的觀音竹,用力去拔它,拔不起來,便把它折斷了,又去掉竹梢,只剩了一節,拿在手裡,又在地上點了幾下,滿足地說:“這倒是一根好手杖,”便走回到鳴鳳的身邊來。
站在旁邊看他的衆人都笑了。覺民笑着說:“我道你發了瘋,想挖什麼寶藏,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寶藏?你時時刻刻都在想寶藏!我看你《寶島》這本戲還沒有演熟,人就着迷了,”覺慧這樣反脣譏笑道。
衆人又帶說帶笑地前進了。他們後來走進了松林,周圍突然陰暗起來。月光被針似的松葉遮住,只灑下一些明亮的斑點,他們走到林中最濃密的一段,簡直分辨不出路來。不過他們是走慣了的,路雖然曲折,還可以摸索地走。覺慧便走到前面去,他用竹竿探路。時時有大的聲音送到衆人的耳邊,給他們帶來一種恐怖的感覺,這是對於不可思議的黑暗和**的松濤的恐怖。衆人懷着緊張的心情慢慢地往前走,琴讓淑貞偎在自己的懷裡,用手護着她。
前面逐漸亮起來。他們突然到了湖濱。一片白亮亮的水橫在前面,水面盡是月光,成了光閃閃的一片。團團的圓月在水面上浮沉,時而被微微在動盪的水波弄成橢圓形。時而人聽見魚的唼喋聲。右邊不遠處是圓拱橋;左邊遠遠地湖心亭和彎曲的石橋隱約看得見。
衆人立在水邊,靜靜地望着水面。忽然一塊石子落進了水裡,把那一輪明月衝散了,成了一個大圈。月亮雖然很快地就恢復原樣,但是水面的圈依舊留着,而且逐漸擴大以至於無。
覺民回過頭,望着站在後面微笑的覺慧說:“又是你!”
“你們爲什麼站在這兒不動?還要等什麼?那兒不是船嗎?”覺慧用手指着泊在對岸橋邊不遠地方、拴在一株柳樹幹上的小船。
“我們早看見了,還待你說,”淑華搶着回答道,便伸手到背後去把自己的辮子拉過來,一面玩弄,一面仰頭望着天空的明月,放聲唱起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來。
淑華剛唱了兩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就被覺民的響亮的歌聲接了下去:“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接着琴和淑英也唱起來。覺新拿了他帶來的一管洞簫吹着。淑英看見覺新吹簫,就從覺民的手裡把笛子奪過來說:“簫聲太細,還是讓我吹笛子罷。”悠揚的笛聲,壓倒了細微的簫聲,但是簫的悲泣已經滲透在空氣裡,還時時露出一兩聲來。
覺慧慢慢地沿着湖向橋邊走,他還叫鳴鳳同去。他跟鳴鳳談了幾句話。鳴鳳簡短地回答了他,便又回到淑英們那裡。覺慧快走到橋頭時,才發見自己是一個人,鳴鳳並未跟來,於是他又轉身回去。在這種幽美的環境中他已經感到煩躁了,不知道什麼緣故,他總覺得他跟哥哥、妹妹們多少有點不同,他時時覺得在這個家庭的平靜的表面下有一種待爆發的火山似的東西。
一首歌唱完,笛聲和簫聲也住了。淑英又把笛橫放在嘴邊預備再吹,卻被覺慧阻止了,他說:“到了船上再慢慢吹罷,何必這樣着急?”衆人便沿着湖濱向橋頭走去,由覺慧領頭,而鳴鳳走在最後。他們很快地過了橋。
他們到了草地上,覺新去把拴在柳樹幹上的小船解了纜,又把船靠近岸邊,讓衆人都下去,然後自己坐到船尾,把住槳慢慢地划起來。
船緩緩地從圓拱橋下面流過去了,向着前面寬的地方流去。鳴鳳坐在船頭,她解開她帶來的小藤籃,把裡面的滷菜和瓜子、花生米等等取出來,又取出一瓶玫瑰酒和幾個小酒杯。她把這些東西一一遞給淑英和淑華,由她們放在船中小圓桌上。覺民拔起酒瓶的木塞,給衆人斟了酒。月光沒遮攔地直照在船上,跟這些年輕人共同飲酒。
圓拱橋已經留在後面了。它沐着月光像是披了一條紗,有點模糊,橋畔的幾盞電燈在朦朧中發亮。船慢慢地在轉彎,簡直使人不覺得。他們把天空的圓月望了好一會兒,忽然埋下頭來,纔看見四圍的景色變了。一面是一座峻峭的石壁,一面是一排臨湖的水閣。湖心亭已經完全看得見了,正蒙着月光和燈光。
覺慧掉頭向四周望,覺得有滿腹的話要吐出來,便大叫一聲,聲音被石壁擋住,又折了回來,分散到衆人的耳裡。
“你的聲音真大,”覺新笑着對覺慧說,接着他也放聲唱起京戲來。這時船又轉過了石壁,在釣臺下面了。人再掉頭去望另一面,水閣已經隱在矮樹後邊,現在看見的只是密密的矮樹。
“大哥,你過來吃酒罷,不要搖了,讓船自己流去,”淑英望着覺新說。
“坐在這兒就好,一個人坐着很寬敞,”覺新答道。於是他停止了搖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把花生米抓了幾顆放在口裡細嚼。船很平穩地在水面上微微動着。他嚼完了花生米又自語道:“我看不如把船靠在釣臺下面罷,我要到岸上去一趟。”他說着,不等衆人答話,就把船往裡面靠,雖然有點吃力,但是船終於靠近了釣臺。下面有石級可以通到上面去,他便下了船走上石級。不到一會兒功夫,他的頭就在釣臺上石欄杆前出現了,正望着他們笑。
淑英連忙抓了一把瓜子拋上去擲覺新。但是他一轉身就不見了,只聽見他在上面唱京戲,聲音愈來愈小,後來就聽不見了。
“今晚上可惜少一個人,”琴說着似乎感到了不滿足。
“是大嫂嗎?”淑華搶着問,一面在嗑瓜子。
琴搖了搖頭。
“我知道是梅……”覺慧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被覺民打斷了。覺民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說:“小聲點,你真多嘴,險些兒又給大哥聽見了。”
“他聽見又有什麼要緊?橫豎他已經看見過她了,”覺慧不服氣地分辯道。
“大哥已經看見過梅表姐?……”淑華驚訝地問道。
“大少爺,”鳴鳳笑着在船頭叫起來。衆人仰起頭望上面,看見覺新把頭伸出來注意地聽他們談話,便都不作聲了。
覺新慢慢地走下來,又從石級走到船上,依舊在船尾坐下。他問衆人道:“爲什麼看見我來就不說了?”他的聲音裡帶了一點苦味。
“我們忘記在說什麼了,總之跟你沒有關係,”覺民掩飾道。
“我明明聽見你們在說梅表姐,在說我,”覺新苦笑地說。他撥着船,讓它慢慢地向湖心流去。
“真的。琴姐的意思是:今晚上要是有梅表姐在這兒就更好了,”倒是覺慧口直心快,他終於說了出來,這時候船已經淌在湖心,又緩緩地向前流去了。
“梅表姐這一輩子不會到這兒來了!”覺新望着天空嘆息道,一個不小心把船弄得往右邊一側,甚至濺了水花上船。但是他馬上又把船身穩住了。
天空中現出幾朵灰白的雲,圓月漸漸地向着雲走去。衆人都望着覺新。
“其實少的人不止是梅表姐,還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芸表姐。從前她們來耍的時候,大姐也還在,我們多熱鬧。後來大姐去世了。她們離開省城也已經有三年了。光陰真快!”淑英半懷念半感慨地對覺新說。
“你不要難過。我聽見媽說,周外婆有信來,蕙表姐她們過一兩年就要回省城來的,”淑華插嘴說。
“真的?你不是在騙我?”淑英帶笑地問道。過後她又側過頭對琴說:“琴姐,明天你要回去了。明晚上我們再到這兒划船,就清靜多了。大家總要散的。真是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要散早點散也好,像這樣驚驚惶惶,唯恐散去,結果依然免不掉一散,這才難受!”覺慧氣憤地說。
“你要知道‘樹倒猢猻散’,現在樹還沒有倒了!”覺新接嘴說。
“到底有一天會倒的,早點散了,好讓各人走各人的路。”覺慧說了這些話,好像許多時候的怨氣都發泄出來了。
“琴姐,我不願意散,一個人多寂寞!”坐在琴和淑英中間的淑貞忽然擡起頭望着琴的臉求助似地、着急地說;雖然是女孩的清脆的聲音,但是裡面已經含了悲哀的種子了。這時候覺慧的眼前現出了紅緞子繡花鞋套着的小腳,耳邊響起了痛苦的悲泣。這小女孩的整個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壓迫人,使人自然地給與同情。但這同情只是暫時的,一瞬間的,因爲在各人的前面都橫着那個未知的將來,那個帶着陰鬱的樣子的將來,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都爲着自己的前途充滿了疑懼。
水面上忽然陰暗了,周圍是一片灰色。圓月鑽進了雲堆裡,一時透不出光來。水面靜靜的,只有那有規律的蕩槳聲打破了靜夜的沉寂。
“搖慢點,”覺新向坐在船頭的鳴鳳吩咐道。
淑貞連忙往琴的身上偎,琴緊緊地抱着她。天色又開朗了,四周突然亮起來,月亮衝出了雲圍,把雲拋在後面,直往浩大的藍空走去。湖心亭和彎曲的石橋顯明地橫在前面,月光把它們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好像在畫圖裡一般。左邊是梅林,花已經謝了,枯枝帶着餘香驕傲地立在冷月下,還投了一些橫斜的影子在水面。右邊是一片斜坡,稀疏地種了幾株柳樹,靠外築了一個小堤,把湖水圈了一段在裡面作一個小池,堤身也有一個橋洞似的小孔,以便外面的湖水流進來。
“不要怕,你坐好,你看現在月亮大明瞭,景緻多麼好!”琴拍着淑貞的肩頭說。
淑貞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望了望天空,又望四周,望衆人,最後又望着琴,不大瞭解似地說:“琴姐,爲什麼要散去呢?大家天天聚在一起不好嗎?”
衆人笑了,琴愛憐地輕輕拍着淑貞的肩頭笑着說:“癡孩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情,怎麼能夠天天在一起耍呢?”
“將來大家都要散去,你也是一樣。你將來長大也要嫁人,跟着你的姑少爺去。你會整天陪伴他,你會忘記我們的,”覺新半嘲笑半感慨地說。
做一個女子爲什麼就應該嫁到別人家去,拋棄了自己所愛的人去陪伴別人呢?——這個問題,淑貞曾幾次偷偷地問過母親,從不曾得到她所能夠了解的答覆。然而這時候聽見人說起姑少爺,她不覺本能地紅了臉,感到她自己也不能解釋的羞愧。
“我不嫁,我將來決不嫁人,”她直率地回答。
“那麼你要守在家裡做老小姐嗎?”坐在她的斜對面的覺民笑道。
接着覺慧又搶着問了一句:“你既然決不嫁人,那麼爲什麼又讓五嬸給你纏足?”
淑貞找不出話回答。她把小嘴一噘,埋下頭去,默默地用手捏了捏她的微微有點痠痛的小腳,母親的話陡然涌上心頭。的確母親曾經對她說過,大嫂當初嫁過來因爲她那雙天足受人嘲笑,而且就在嫁過來的那天,大嫂剛剛進了新房坐在牀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看她的大腳。這樣從母親的話裡知道了大腳的不幸,又從母親的板子下體會到小腳的幸福,捱了許多次鞭子,受了長期的痛苦,流了很多的眼淚,而且還有過一些不眠的長夜,她居然把自己的腳造成了這樣的畸形的東西。然而結果她得到些什麼呢?她成了母親拿來向人誇耀的東西,同時她又成了哥哥姐姐們的嘲笑的資料。母親所預許的讚美和光榮並沒有來,而母親所不曾料到的嘲笑和憐憫卻來了。現在她剛剛上了十三歲,還是這樣輕的年紀,她就做了犧牲品了。有着這雙殘廢的腳,時時都感到痠痛,跟姐姐們比起來,自己什麼也趕不上,人也因了身體的殘廢變得更懦弱了。唯一的替自己出氣復仇的希望只是在那個出嫁的一瞬間。現在撫着這雙滿是傷痕的小腳,她能夠再說她不願嫁人嗎?然而將來的希望也是很渺茫,很空洞的。現在似乎一切都在改變,單是這隻小船裡就明顯地擺着四雙自然發育的天腳。那麼她怎麼能說在那一瞬間她的復仇的希望一定會得到滿足呢?
她想到這裡竟然倒在琴的身上低聲哭起來。
衆人都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還以爲淑貞捨不得分散,便帶笑地勸慰她。她只顧埋着頭哭,而且哭得更厲害。衆人看見勸慰無效,便也不勸她了。覺民甚至說:“看你把琴姐的衣服弄髒了,”也不能夠使她擡起頭來。淑英於是拿起笛子橫在嘴邊吹起《悲秋》的調子。笛聲好像在泣訴一段悲哀的往事,聲音在水面上盪漾,落下去又浮起來,散開了又凝聚起來。
忽然從後面升起來一聲長嘆。衆人往船尾看,覺新抱着膝,仰望天空。船靜靜地在水面微微飄動,湖心亭就在前面了,顯得很大,很**,好像裡面關得有秘密一樣。
“怎麼過了這麼久還在這兒?”覺慧驚訝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他。覺新在後面撥着船,讓它往右側,從橋下流過去。橋差不多挨近了他們的頭。衆人本能地把身子往旁邊側,船身大大地動了一下。等到衆人穩住了身子,漫天的清光洗着他們的臉,橋已經留在後面了。
“怎樣了?”淑貞坐定身子驚恐地問琴,琴未答話,淑華卻噗嗤笑了。
水面更寬了。一片白亮亮的水,沒有一點波紋,只是緩緩地向前流動,在月光下顯得非常光滑可愛。船在水面流着,安穩而自然,不曾激起一點風波。
“你們看,湖水簡直像緞子一樣!”覺民望着水面出神地讚道。
“今晚上月亮真好,只可惜不是秋天,未免冷一點,”琴說。
“人總是不容易滿足的。有了這樣,又想那樣。你看霧就要來了,”覺新這樣說了,又吩咐鳴鳳道:“鳴鳳,快點搖,時間怕不早了。”
湖水漸漸地在轉彎,水面也漸漸地窄了,後來樹木和房屋都看不見了。兩邊都是人工做成的山石,右邊的山頂上有一間小屋從上面俯瞰下來。這一帶的水流得比較急。船很快地流過去。覺新小心地搖着槳,讓船轉一個大彎,轉到後面去了。水面還是很窄。一邊是低的垣牆,一邊是假山。在這裡天顯得很高,月亮也變小了。水上已經起了淡淡的霧,一切都在朦朧中。寒氣開始襲來,有的人便把杯中的餘酒喝盡,或是把彼此的身子靠得緊緊的。外面送來鑼鼓聲,隱隱約約的,好像隔了一個世界。覺新和鳴鳳用力地划着船。
“四表妹,你上學的事果真決定了嗎?聽說你們的先生明天就來了,”琴溫和地問淑貞。原來這幾天來,淑華、淑貞兩姊妹受到琴的鼓舞,都下了決心要繼續讀書,經過幾次的要求,居然都得到了母親的許可。明天教讀的龍先生來了,她們便要跟覺英們一起上學。
“決定了,我什麼都預備好了,”淑貞毫不遲疑地答道。
“這回事情想不到這麼容易就成功了,”琴欣喜地說。
“這有什麼希奇!”覺慧搶着說,“又不要她多花一文錢。而且她看見別人的姑娘都讀了書,自己的女兒不多認識幾個字,又怎麼好驕傲人呢?五爸向來不管這種事情,爺爺只怕你丟他的臉,在家裡讀書他是不會反對的。況且所讀的又是‘聖賢之書’!……”說到聖賢之書幾個字,他自己覺得一陣肉麻,也忍不住笑起來。經他這一說,事情簡直是明如白日,用不着解釋了。船已經轉到了前面。水面上積着霧,白茫茫的,但是圓拱橋的側面隱約地從霧中露出來。橋畔的電燈朦朧地立在月光裡,又披上霧的紗,成了模糊的紅黃色。他們已經繞着湖轉了一個圈子了。
船慢慢地在霧中行着。這一次霧中看月,別有一種情趣。衆人只顧默默地向四周看,一會兒船便回到晚香樓下。覺新問大家要不要回去。
“不早了,還是回去吃湯圓兒罷,”覺慧搶着答道。沒有人反對這個提議。於是覺新把船靠近了岸,依舊泊在柳樹下,讓衆人一一上了岸,把纜拴在樹上,然後跟着衆人向橋頭走去。
在路上覺民不住地讚歎道:“我從沒有像今晚上玩得這樣痛快。”衆人中也有同意這句話的。只是覺新心裡暗暗想道:“要是有梅在,就好了。”琴也覺得“可惜少了一個梅”,她想:“幾時能夠讓梅也到這兒來玩就好了!”
他們剛剛走出花園,就遇見覺英、覺羣兩人氣咻咻地從外面跑進來。覺英看見覺新,便興奮地問道:
“大哥,你看見號外嗎?打起來了!”
“什麼號外?哪個打起來了?”覺新莫名其妙地說。
“你自己看罷,”覺英得意地說着,就把手裡捏的一張紙遞過去。
那是《國民公報》的“緊急號外”。
“督軍下令討伐張軍長了,前線已經開火,”覺新懷着緊張的心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