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想辦法了此心結,出了這口惡氣。”
虞靈犀打定主意。
寧殷這個心頭之患若不解決,必將成爲她的執念,夜夜噩夢纏身,魂魄難安。
窗外天色微明,紗燈暖光昏暗。
橫豎睡不着了,虞靈犀索性披衣下榻,朝掌心呵了口氣暖手,捻起上等羊毫筆。
她將鬢邊披散的絲絲墨發往耳後一別,認真思索片刻,便行雲流水落筆。
既是要算自己和寧殷的破爛賬,便須公平理智,不放過他一件罪行,但也絕不佔他一分便宜。
寧殷白天嚇她,夜裡欺負她。
可他在衣食住行上不曾苛待她,給的都是不輸皇宮的最高規格的待遇。
寧殷滅了姨父滿門,將虞氏旁支族人盡數流放。
可姨父一家有負母親臨終託孤,將她當做禮物隨意送出,貪墨斂財、利慾薰心也都是事實;虞靈犀母女最落魄的時候,虞氏旁支無一向她們伸出援手,她亦沒理由爲他們伸冤。
虞靈犀掂量許久,頓筆,筆尖在宣紙上洇出一團墨色。
連連寫了好幾條,卻發現曾以爲罄竹難書、罪不可恕的男人,待她似乎沒有想象中那般可恨至極。
說恨,罪不至死;說怨,怨憤難消。
前世寧殷曾嗤笑她:“你還真是大善人,可世上最難做的就是善人,揹負那樣多的束縛,活得倒不如我這個惡人瀟灑。”
虞靈犀想,或許他是對的。
直到現在,她也從未想過要去殺人,哪怕如今的寧殷,只是欲界仙都裡見不得天的、卑賤的少年。
晨光透過窗櫺照入,燭火燃到盡頭,噗嗤一聲熄滅。
虞靈犀權衡了半晌,索性將筆往案几上一拍,濺出幾點枯墨。
哼唧唧想:“不管怎樣,他折磨薛岑是真,使我身死不得善終也是真。”
這兩件缺德事,如何都不能抵消。
“小姐,您怎麼就起來了?”
胡桃撩開紗簾進門,將茶盤匆匆往案几上一擱,以狐裘擁住她嬌柔單薄的肩頭,“這樣披衣坐着,是會着涼的!”
“無礙,正好醒醒神。”
胡桃不識字,虞靈犀還是迅速將寫滿字的宣紙壓在書籍下。
不多時,有七八名端着銀盆、梳篦等物的小侍婢魚貫而入,伺候虞靈犀梳洗更衣。
托盤上疊着銀紅和淺碧各一套衣裙,胡桃笑着請示她:“兩件都是新裁的冬衣,可好看啦!小姐今日想穿哪件?”
虞靈犀心不在焉瞥了眼,下意識道:“紅的……”
而後頓住,秀麗的眉頭擰了起來。
寧殷素愛靡麗的顏色,越是紅得像血便越喜歡。前世虞靈犀便順着他的喜好,常穿鮮妍嬌豔的衣物,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虞靈犀也不知道在和誰置氣,淡淡改口:“碧色的。”
胡桃也不知道小姐好好的,怎麼突然生氣了,乖乖取了碧色的那套衣裙過來。
“小姐臉色不好,又做噩夢了?”胡桃給虞靈犀繫上月白綢的束腰,那嫋嫋纖腰連她這個女人家見了都臉紅無比。
虞靈犀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命裡犯小人,心煩。”
“這有何難?”
胡桃給她撫平衣袖,小聲道:“奴婢知道民間有個法子,您將那起小人的相貌或者生辰八字寫在一張紙上,用力拍打,把小人打出去不就好了?”
“打?”
虞靈犀一頓,擡起眼來,“倒是個法子。”
如今我爲刀俎他爲魚肉,既是要出氣,還講什麼禮義道德?
權衡了那麼多,倒不如選最簡單的那條路!
到時候麻袋一套,揍完就溜,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恩怨兩消。
心中的氣好像一下就順暢了,天光大亮。
虞靈犀揚了揚脣,吩咐道:“去將青霄侍衛喚來,我有要事吩咐。”
一個時辰後。
胡桃於門外稟告:“小姐,青霄侍衛已經準備妥當,在外頭候着了。”
虞靈犀頷首,在屋中四下踱步,然後取下了牆頭掛着的一根絞金小馬鞭。
顛了顛手,揍人正合適,便往腰帶上一掛,鼓足勇氣邁出門。
將軍府側門松柏長青,青霄果然領着四個挺拔矯健的侍衛候在馬車旁。
幾個侍衛都是從虞家軍中選□□的,身手好嘴風嚴,素來只聽命令,不問緣由。
虞靈犀以帷帽遮面,挨個巡視一番,問:“知道我讓你們去做什麼嗎?”
“不知!”
幾個人面不改色,齊聲道:“但憑小姐差遣!”
“很好。”虞靈犀露出滿意的神情,上了馬車。
她掀開車簾,問步行在側的青霄:“交代你的事,查得如何?”
青霄略微抱拳:“回小姐,鬥獸場裡的打奴都無名無姓,屬下只打聽到那個黑衣青面具的少年代號‘二十七’,前幾日上場受了重傷,便一直在巢穴中養傷……”
“巢穴?”
“因打奴卑賤,世人皆拿他們當走狗牲畜,故而他們的住所……是爲巢穴。”
“……”
虞靈犀壓下心中的不適,放下車簾不再追問。
話本里的惡人,大多是死於話多。
既然下定決心做一回惡人,還是少問幾句爲妙。
馬車一路疾馳,盛氣凌人地駛進欲界仙都。
不知過了幾條街巷,空氣中靡麗的脂粉氣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腐朽。
馬車終於停了,車外隨行的青霄道:“小姐,巢穴就在前方,爲了安全起見,馬車不能再前行了。”
聞言,虞靈犀掀開車簾一角,從帷帽的輕紗後打量而去,頓時皺眉。
這是什麼鬼地方?
只見坊牆旁,骯髒的石階一直延伸到地底深處,一座陰冷的地牢鋪展眼前。到處是斷壁殘垣,污水淅瀝,鼠蟲橫行,牢房般的矮房中關着不少衣衫襤褸的男人,個個麻木兇悍,那便是用來給權貴們鬥殺取樂的打奴……
虞靈犀呼吸一窒。
便是洛陽城西最頹敗的流民街,也不如這裡陰暗腐朽。
青霄已經提前踩過點,沒等多久,一條清瘦的黑影從黑市的方向走了過來。
陰影一寸一寸從他身上褪去,熟悉的青黑麪具,黑色戎服。
他來了。
虞靈犀於車簾後窺探,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小馬鞭。只待他再走近些,便讓侍衛們將他套在麻袋裡綁過來……
寧殷卻是腳步一頓,擡眼朝着虞靈犀馬車的方向望了過來。
繼而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轉身拔腿就跑。
“被發現了?”
虞靈犀一咬脣,顧不得許多,彎腰跳下馬車道:“追!”
“小姐!”
青霄攔住虞靈犀,警惕道,“他躲避之人,並非我們。”
彷彿印證青霄的話,三條蒙面人影如鬼魅般從屋脊躍下,朝着寧殷逃走的方向追去。
他們動作極快、極敏銳,不像是打奴,更像訓練有素的刺客。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虞靈犀怔在原地。
怎麼回事,還有人想殺寧殷?
未等虞靈犀想明白,只聽一聲沉悶的聲響,寧殷胸口捱了一拳,身子騰空砸在地上滾了幾圈,面具也掉落一旁。
“有危險,小姐莫要靠近!”
眼下局勢混亂,侍衛恐遭殃及,護着虞靈犀退至坊牆後。
虞靈犀躲在牆角後,心情複雜地看着不遠處掙扎的少年。
寧殷應該重傷未愈,反應略微遲鈍。
他捂着胸口,顫巍巍想要站起來,卻被那三名兇徒當胸一腳,直將他的身子打出三丈遠,如破布沙袋般哐噹一聲砸入雜物堆中。
籮筐竹竿噼裡啪啦倒下,黑衣少年痛苦地蜷縮着身子,猛然咳出一口淤血,鮮血的殷紅襯得他的面色越發慘白。
那鮮紅刺痛了虞靈犀的眼睛。
哪怕自己最憤恨的時候,也沒想過要這般虐殺寧殷……
“按住他,先別急着弄死。”
爲首的那個漢子膚色黝黑、肌肉虯結如山,一腳將寧殷踏在腳下釘住。
鮮血從他胸口的舊傷處洇出,將積水染成淡淡的胭脂色。
他被人狠狠按在地上,臉頰被骯髒的地面壓得變形,泥水裹着血水淅淅瀝瀝淌下,浸紅了他陰鷙憤恨的眼睛。
黝黑漢子道:“主子說了,你既然這麼能逃,就先打斷你的腿,黃泉之路,讓你爬着走完。”
說罷,他盯着寧殷掙扎的腿,高高揚起了手中沉重的狼牙鐵錘。
鐵錘折射出森寒的冷光,晃着虞靈犀的眼。
視線扭曲,記憶飛速倒退,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寧殷總喜歡陰雨天殺人。
一開始虞靈犀還以爲是種什麼神秘的儀式,後來才知道,他殺人純粹是因爲陰雨天腿傷疼得難受,心情不好。
那天雷雨大作,胡桃不小心打碎了寧殷慣用的琉璃杯。
寧殷叩着桌面的指節一頓,慢悠悠睜開了眼睛。
虞靈犀便知道,他動了殺心。
她沒多想,貼了上去,嬌聲軟語,笨拙地試圖分散寧殷的注意力。
寧殷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冷得沒有一絲溫度,臉色也慘白慘白,彷彿只有鮮血才能給他添上些許顏色。
那一瞬,虞靈犀以爲自己死定了。
但貼上她頸項溫暖的皮膚,那鐵鉗似的的力度卻鬆了不少。
寧殷微微上挑的眼睛又黑又冷,掐着的手漸漸改爲摩挲熨帖,像是疑惑這樣的脆弱的女人,怎會有如此炙熱的溫度。
他將另一隻手也貼了上去,冰得虞靈犀汗毛倒豎。
“衣裳脫了。”他冷冷命令。
虞靈犀強忍着拔腿就跑的欲-望,褪下衣物,遲疑着,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腿疾發作的寧殷。
第一次,她賭對了瘋子的心思。
吻上去的時候,他的牙關還在微微顫抖,咬破了她的嘴脣和頸側。
虞靈犀給他按摩紓解痛楚,傾盡全力取悅。
最後累極而眠,醒來後,寧殷還緊緊地擁着她的身子取暖,健壯有力的手臂險些把她的細腰拗斷,她整個人被箍成一張弓的形狀。
那是寧殷流唯一露出類似“脆弱”情緒的一次,卻讓虞靈犀記了很久。
興許因爲寧殷是個從不露怯的人,被利刃貫穿胸膛也能面不改色,瘋到幾乎沒有五感。
所以纔好奇能讓他捱到徹夜難眠、牙關發顫的,是怎樣鑽心蝕骨的痛意。
他的腿……竟是這樣斷的嗎?
虞靈犀瞳仁微顫,回憶與現實交疊,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
來不及細想,她一聲顫喝:“青霄!你們還愣着作甚?”
清脆的嬌喝蕩破長空,寒鴉掠過天際。
黝黑男人驚詫轉身,青霄手中長劍脫手擲去,劃破兇徒的手腕,鐵錘脫手墜地,濺起的水珠在半空中折射出清冷的光澤。
隨即另外兩名虞府侍衛從青霄背後躍出,格擋住另外兩名兇徒的彎刀。
那一瞬,時辰彷彿被無限拉長。
疾風驟起,帷帽的輕紗拂動,嬌俏嫵媚的少女美目凜然。
她手捏名貴的絞金馬鞭,裹着珍貴的月白狐裘站在這與之格格不入的煉獄中,乾淨得像是在發光。
而虛弱狼狽的少年躺在泥水中,脣角溢血,黑沉的眸子半睜着,就這樣與那雙漂亮的杏目隔空相對。
啊,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