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老太君恕罪——”靜靜地看着盛怒的老太君,明思輕輕垂眸,語聲平靜,“明思心無高遠大志,不求榮華富貴,不求萬人之上,只願親人安好和樂,能長伴雙親膝下,一家團圓——餘願足矣。”
老太君定定地望着明思,怒氣慢慢從面上退去,眸光深邃而悠長,“不願麼?那爲了這個——你還會說不願麼?”
只見老太君緩緩從袖中掏出一卷紙,放在桌案上,朝明思擡了擡下頜,示意明思過去。
明思慢慢走了過去,取過紙卷打開,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記錄着嘉惠十五年四老爺娶親前後的相關事件。
最後幾行字是——“經查,該小吏並無親生之女。嘉惠十五年春末,曾收一元女爲義女。嘉惠十五年秋,該小吏夫妻二人告老還鄉。”
“可看清了?”老太君的聲音淡淡響起,“此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當年,你還替你母親遮掩過。若不是爲了替你母親遮掩,只怕那時你還不肯開口。這麼些年,我也明白你的心事。你爹你母親不同於你其他幾個叔叔伯母,你害怕憂慮,不肯冒頭——可如今你不用怕了,萬事有老祖宗給你做主。你母親的事你也不必擔憂,首尾我也處理好了。”
明思只覺心如巨震!
終於明白爲何老太君如今才發難了!想必自中秋女兒節起了疑心後,老太君便在着手調查。
眼下的這一着,乃是恩威並下!
明思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擡首看着老太君。
兩人近在咫尺,燭火將兩人面上的每一絲表情都映得纖毫畢現。
老太君面上浮上一絲溫和的笑意,“六丫頭,你可願爲了你母親,爲了納蘭侯府,擔起這副擔子?”
明思注視着眼前這個老人,心緒複雜而又悲哀。
她能理解,卻不能苟同。
這個老人的一生都是在這種理念下生活的,她的做法在她的角度是沒錯,她必須要做她認爲最正確的選擇。
可是,那不是明思的選擇。
明思輕輕開口,“老太君,四大侯府並無兩個嫡女同時入宮的先例。”
老太君笑着點了點頭,“的確如此。可你應該知曉你爹乃是庶出,庶出嫡女同嫡出嫡女是不同的。不過,你也勿須擔心,在我心裡,你同明汐都是一樣的。以後你入了宮,萬事老祖宗都會給你撐着。”
黃色的燭火在老太君的面上跳躍出不同亮度的光影,明思有些怔怔地,沒有接話。
片刻後,明思回神過來,將目光的焦點重新投向老太君,老太君只見明思神情中有一種莫名的笑意。
似諷,又似淡然。
老太君微微一愣。
明思忽地笑開,一瞬間,老太君只覺眼前一亮。
眼前的這個重孫女似忽然間換了一個人似的,頰邊酒渦深深,眸若星子,神采照人。
明思看着她微笑,“老太君,我不願進宮。若說生養之恩,明思只能感激爹孃。他們雖未能生我,卻疼我如珠如寶,不是親生勝似親生。而納蘭侯府於我而言,不過是恩怨兩清。這份責任,我擔不起,也不願擔。”
老太君霎時驚住,眸光倏地亮起,緊緊地盯着明思。
明思垂了垂眸,“十五年前,天師批命。大夫人所爲,三老爺三夫人所爲——老太君應是最清楚不過了,明思這個克父克母的棄嬰能以庶出嫡女的身份活下來,想來也是多虧了老太君。明思並非不感恩,可要讓明思以常妃之身份進宮去伺候自己的親姐姐,明思——做不到!”
老太君死死地看着明思,沉默良久,閉了閉眼,“你還知道了些什麼?”
明思淡淡地笑了笑,“明思並不怨老太君,甚至,我也不怨恨三老爺三夫人。就連大夫人,我也不怨恨。老太君您說得對。人生於世,無論是何身份,皆有無奈。大夫人想要子嗣沒有錯,三老爺三夫人畏懼‘怨魂’轉世的女兒也沒有錯。”頓了頓,眸光清澈柔和地看着老太君,“老太君爲了一府的和睦,更沒有錯。可是明思有錯麼?我這一生既然託生到了爹孃名下,我只想同爹孃一起過些平常的日子。不必富足,只需安心。我不願像老太君這般站在風口浪尖的去籌謀。老太君,心裡藏了太多事,身邊若無溫暖,人的心會累,會死……”
一陣風忽地從打開的窗戶吹入,燭火猛烈地跳動起來。
二人面上光影不停變幻。
想說的話都已經說完,明思靜靜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燭火在她的銀髮上鍍上了一層紅光,她的面容卻似頃刻間老了數歲,顯得深刻而滄桑。
深幽的眸光投射在明思面上,老太君久久不言。
良久之後,老太君眸色深沉的點了點頭,“我沒有看錯,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能想到這麼深,看得這麼清楚,不愧是我納蘭家的女兒。”
拄着柺杖走了兩步,“你也莫怪老太君不給你機會,我也有我的難處。選你入宮,一則是眼下並無更好的人選。二則,你容貌異樣,可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斷無胡亂匹配之理。五丫頭又難得同你和睦,進宮也不失爲一條路子。有你幫村五丫頭,我也能心安。”頓住話頭,轉身過來,“六丫頭,老祖宗便給你一個機會。七日之內——你若能在七日之內找到一門同我納蘭府門第相當的親事,那我便如你所願!”
明思驀地擡首!
看着老太君,漸漸地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七日之內!還要門第相當!
怎麼可能?
即便是可能,明思又如何願意將自己隨隨便便嫁出?這樣同入宮又有什麼區別?
薑還是老的辣啊。
這樣給一個機會,明思連個“不”字也說不出來。
看着老太君的神情,明思知道此事已無轉寰餘地。
多說無益,明思輕輕頷首,福身一禮,“老太君,明思明白了。”
轉身別過,推門而出。
看着明思不卑不亢告退離去,老太君輕輕地閉了眼,長長嘆息。
~~~~~~~~~~~~~~~~~~~~~~~~分割線前來報道~~~~~~~~~~~~~~~~~~~~~~~~~~~~~
寶硯在牆角陰影處等得焦急,不住探頭出來朝門口張望。
此刻月已當空,少說也有戌時末了。
少爺已經進去一個多時辰了,卻還未出來。
自四老爺離開後,頤養院的大門也合上了半天了。
正焦慮着,只聽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偷偷探首一看,卻是六小姐帶着藍彩離開了。
緊接着,門又合上了。
寶硯躊躇片刻,四下裡張望了下,見無人在周圍,便躡手躡腳走到院門處,輕輕一推——
卻在這同時,門忽地輕輕朝內一拉,一個身影快速的閃了出來。
“少爺——”寶硯驚了一跳,纔看清正是納蘭笙,“你嚇死奴才——”
納蘭笙卻未理睬他,臉色有些蒼白,神情也似恍惚,輕輕推開他,直直朝前走了。
寶硯一愣,趕緊回身將院門拉來合上,朝納蘭笙追去。
走出百米遠,納蘭笙還是那副神情,卻是一語不發。
“少爺,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寶硯湊近。
納蘭笙卻難得地發了火,冷聲道,“沒叫你說話,你就給我閉嘴!”
寶硯頓時噤聲,心中卻疑惑不解。
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見少爺這般神情。像這樣對他發火,更是頭一回。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了?
主僕二人一直快步的走着,寶硯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納蘭笙的步伐。
一直進了昂山院,納蘭笙大踏步的走進書房,寶硯想跟着進去,納蘭笙卻“呯”的一聲將門給關上。
看着不住輕顫的門板,寶硯縮了縮脖子,老老實實地侯在了外面。
納蘭笙只覺心中有一把火!
震驚、失神、憤怒……最後卻只能化作一股無法發泄的憋悶。
打小他就知道自己有個雙生的妹妹,父母從未提起過,但從下人們的一些私下言語中,他卻從來以爲這個妹妹是體弱早夭的!
可是,如何能想到——這個六妹妹竟然一直就在他們一家身邊。
難怪他一直覺得同這個異房的妹妹這般親近,原來他們自母體就一起同生共長,相依了十個月。
她是他嫡親的雙生妹妹!
納蘭笙並不愚鈍。
從老太君同明思的話中,已經有足夠的信息讓他拼湊整個事件的過程。
於大家族的明爭暗鬥,相比於明思,他有更多的分析能力。聯繫起多年前同明思在故去侯爺書房中所聽到的一切,他瞬間就明白了——當年大夫人謀算的應該是他這個男丁!
明思何其冤!
從未見過比她更聰慧的女子——
她是那麼聰慧,明明知曉了一切,卻還是那麼善良,那麼的堅強。
明知是明汐當年害她幾乎喪命,她仍是救了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代他這個哥哥受過,卻仍能每次面對他時,笑語晏晏。
這麼多年來,看着母親如何寵溺明汐,連自己也曾心生不忿過,可她心中卻是絲毫無怨恨。
她的語聲那麼的平和,“不求富足,只需安心。”
可是即便如此渺小的願望,也……
可是,自己什麼都不能說,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看着她善良得讓他心疼,堅強得讓他心疼……
納蘭笙攥緊了拳頭,重重地一拳擊在書案上。
門外的寶硯被這一聲,驚得一抖,縮着脖子湊近門板,“少爺,你沒事吧?”
響聲之後,只一片沉寂。
過了片刻,納蘭笙有些頹然的語聲傳來,“你莫吵了,讓我好生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