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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是有一種衝動。
明思很想說“這件東西本來就是我的”,明思也很想問“你爲何要同我提一個不相干的人”,可最後,明思什麼也未說。
平靜地看了那件在壁上燭火映照下那銀光流轉的大氅一眼,將目光靜靜地投向那含笑倜儻的男子,“多謝太子哥哥,明思很喜歡。”
眼前的男子並非九年前冰窖中的那個小男孩了。
俊美無匹中顯露着高貴,高貴中蘊含風流,風流中透着一絲妖嬈風情。
這樣一個天之驕子……
明思覺得自己方纔的那一絲慌亂有些荒謬可笑。
玉蘭的目光在兩人面上掃過,遂微微一笑,將銀色大氅放到了明思身邊,又輕輕福身一禮,退了出去。
司馬陵眸光愈加溫潤,忽又想到了什麼,脣邊笑意稍稍斂起,“九年前的事,我還未曾嚮明思妹妹致歉。”
明思微愣,隨即反應過來他是指的當年落水之事。
心中淡淡搖首,九年前——當事人可不是她。
再則那件事,其實究起根由,其實也怪不得他。
明汐、大夫人、晟繡娘、富貴、紫茹……
想起這些人和與之相關的事,明思頓覺複雜悵然。
“都過去了,我早已忘了。”明思輕聲道。
人死燈滅,只希望上天也能給真正的明思重新開一扇窗戶。
“驚雷,兩日前死了。”司馬陵的語中似有一絲悵惘。
驚雷?
有些耳熟,明思想了想才記起這是他身邊那頭金錢豹的名字。
明思不知該接口說什麼,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司馬陵卻似很有傾訴的慾望。
取過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杯子飲了一口,將目光落在玉杯清液中,淡淡一笑,“驚雷是父皇送我的九歲生辰禮物,富貴將它調教得很好。那幾年,我無論去何處都會帶着它。”停了停,“後來年歲漸長,我便極少理會它。可偶爾得見,它都極歡喜。富貴走了,我也忘了它。等我又看到它時,才發現它原來已經老了。”
聽見“富貴”的名字,明思心裡一緊,擡眼朝司馬陵望着,卻見他凝視着酒杯,目光似有些悠遠悵然,卻並未有別的異樣。
明思放下心來,看來司馬陵應該只是因爲驚雷的死,有些傷感而已。
垂下眼瞼,明思心道,司馬陵這個太子已經開始感到寂寞了。
可是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以後隨着親政、繼位,這種感覺本是上天給權力所附加的條件。
自身對權力的慾望和身處高位的身不由己——所謂稱孤道寡,原本就是一個人的孤獨。
明思在心中嘆了口氣。
司馬陵其實不是一個壞人,富貴姐弟的事、鄭書遠的事……他甚至算得上一個好人。
可惜的是,他是身份是太子,也是大漢未來的皇帝。
他也想做一個好皇帝,那麼,有些東西他也必須要接受。
“聚散離合、生老病死本是萬物常情,”明思輕聲開口,擡眸一掃,見司馬陵的目光迎來,明思又迅速垂眸,頓了頓,語聲更輕,“即便富貴還在,驚雷未死,太子哥哥也不可能像原來一樣陪它的。”
大婚、親政、繼位,只會越來越忙,也越來越——寂寞。
想當一個好皇帝,這些,就必須習慣。
司馬陵微怔,只覺明思的語聲裡似乎還藏着些別的東西,卻一時不能分辨。
明思卻已起身,“太子哥哥,明思出來已久,府中還有事務須處理,請容明思告退。”
司馬陵一愣,眸光微微閃爍,“秋池要回來了,你可知曉?”
明思頷首,“還有十日左右。”
秋池雖未同她說,但定會先通報給司馬陵。
司馬陵看了她一眼,輕輕點了點頭,起身道,“既是如此,也就不耽誤明思妹妹的正事了。”
“多——”明思微微一笑,正欲客套道謝,卻突聞外間傳來“嘩啦”一聲巨大聲響將她話聲阻斷。
聽聲音,似是從樓下傳來。
二人驚望一眼,同時走到窗前側耳細聽。
這個時辰並非用膳時間,樓中並無多少客人,是以十分安靜。
這一聲巨響後,也並未再聽見其他的聲音。
有節奏的叩門聲響起,司馬陵朝門的方向沉聲道,“進來。”
玉蘭推門而入,繞過屏風,輕聲道,“殿下,是鄭國公飲醉了酒,”又看了明思一眼,“六小姐的車伕也在。”
阿刁?
明思一驚,朝司馬陵微微頷首,“我去看看。”
司馬陵點了點頭,明思戴上帷帽,朝樓下匆匆行去。
走到二樓包廂長廊入口,便見阿刁大步迎面醒來,見到明思也是一愣,望了明思身後一眼,“我去車上等小姐。”
他話聲一落,不遠處一個包廂內便衝出一人,錦袍玉帶,身形踉蹌,正是鄭國公。
身後緊接着又跟出一個長隨摸樣的小廝和白玉樓的一個小二,那小廝欲伸手扶住鄭國公,卻被他推開,只死死地盯着阿刁的背影,語聲微顫卻充滿祈盼,“那個荷包,是誰給你的?”
阿刁身形一顫,明思這才發現他的胸前衣襟有些凌亂,似經過一番揪扯。
阿刁沒有說話,身形一頓之後便大步的朝樓梯口行去。
見他要離開,鄭國公朝前衝了幾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滿目紅絲宛然,渾不顧周遭視線,“是她!是她給你的,是不是?”
阿刁被他拉住,只靜立垂目,卻是一言不發。
鄭國公的視線死死地落在他的側面,愈看便愈是心跳,語聲更加顫抖,“你,你是——你今年多大了?”
阿刁沉默如山。
帽兒此刻也從樓上下來了,見這般情狀只覺滿頭霧水,鄭國公的模樣又有些可怖,帽兒朝明思身邊偎了偎,低聲道,“小姐,怎麼辦?”
明思左右看了一眼,身後是玉蘭和袁掌櫃還有幾個小二,前方還有一個包廂中也走出兩個客人……
嘆了口氣,明思上前推開一個無人的包廂,轉身看着阿刁,“你們進去說吧。”
先前聽見的聲響似是屏風倒地的聲音,不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看眼下鄭國公的模樣,阿刁定然是走不了的。
既然望月莎的荷包被鄭國公看見了,那不如就說個清楚。
也許,這就是天意。
阿刁垂了垂眸,偏首看了鄭國公一眼。
鄭國公望了望那打開的包廂門,慢慢鬆開了抓住阿刁的那隻手。
待兩人進入包廂,袁掌櫃上前,“驚擾各位了,現在無事了,各位請回。”又沉聲瞪身後那幾個小二,“還不快去做事,看什麼看。”
幾個小二訕訕退下,袁掌櫃看着負責伺候二樓包廂的那個小二,低聲道,“怎麼回事?”
那小二望了鄭國公的小廝一眼,走近囁囁道,“方纔鄭國公出來更衣,這位小哥扶不住,那位大哥就幫着扶回了包廂。後來,就聽見屏風倒地的聲響,小的剛進去,那位大哥就出來了——小的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
袁掌櫃皺了皺眉頭,鄭國公這段時日雖常來飲酒,十之八九都是酩酊大醉,可也從未鬧過什麼事兒啊。
左右望了望,袁掌櫃低聲囑咐他道,“好生看着,別又鬧出什麼事兒了。”
那小二點了點頭,走到那包廂門口站定。
明思略一思索,低聲對帽兒道,“我們在隔壁等。”
言畢,邁了兩步,走到相鄰的一個包廂,推門而入。
帽兒則在外間同袁掌櫃道,“我們要這個包廂,送壺白毫過來。”
袁掌櫃自然知道明思同阿刁是一路的,連聲應下,又喚了一個小二來奉茶。
再說這頭。
阿刁同鄭國公走進包廂後,鄭國公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阿刁的面龐。
越看便越覺得熟悉,越看便越是心跳,目光也愈加熾熱。
可他的目光越是熱烈,阿刁的眸光便愈是冰冷。
無形中似有一種壓抑的壓力,讓他在醒了幾分的酒意下,不敢開口問出最想問的那句話。
阿刁靜靜垂眸半晌,擡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掏出懷中的那個紅綠色的荷包。
鄭國公一見,眸光倏地驚喜一亮,神情又開始激動,“這個荷包,這個是她給你的?”
阿刁沒有言語,靜靜地打開荷包,取出一個暖玉扳指放在一旁桌上,平靜道,“這是她臨死前交給我的。”
鄭國公的神情霎時灰暗僵住,“臨死?”伸手一把抓住阿刁,用力極大,“你說她……她死了?”
阿刁脣角一抹淡淡譏嘲,“十一年前,她就死了。”
鄭國公顫了起來,呆呆地望着阿刁,脣幾欲動,卻只重複了一句,“十一年前就死了?”
阿刁神情淡淡,“她臨死前將這個東西給我,讓我替她扔了。我想着她不會希望我將這個東西扔在元國,便來了大漢。”擡眼平靜注視,“如今,物歸原主。”
伸手將鄭國公的手拉開,“鄭國公,告辭。”
擡步便行,行了兩步,身後傳來鄭國公顫抖不已的聲音,“你是我兒子。”
阿刁頓住腳步,“不是。”
鄭國公語聲顫抖,卻堅決,“你長得似她……我知道她,她的性子不會再跟其他的男人。你是我的兒子,那夜你來過我府中,對麼?是你將我扶到牀上蓋被的,那夜,是你,對麼?”
阿刁沒有轉身,沉默了半晌,“我原先是恨你的,我想問你爲何?如今我已明白你爲何——”轉過身,眸光似冰墜寒潭,“你對我娘從無一絲一毫的真心,我娘臨死連你真正的名字也不知曉,你騙了我娘,也騙了山神,我和我娘都是山神的子民——而你,”
阿刁頓住口,眸光平靜而幽深,“我們同你再無一絲一毫的關係,你知道我娘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鄭國公身軀搖晃,神情灰敗,艱難地,“是什麼?”
阿刁輕輕垂眸,“我娘祈求山神——生生世世,人鬼不相見!”
鄭國公身形猛地一震,眸光似不置信。
那個活潑可愛,對他千依百順柔情萬千的女子要同他這般決絕?
他不置信的搖首,神情苦痛,“不,不,莎兒不會這般對我……我不曾有一日忘了她,可是先帝賜婚,我不能……”
這些年,他極少親近別的女子,否則即便是大長公主威勢再大,他也不至於只書遠一個兒子。
他從未忘過她,她怎能如此決絕?
連兒子也不肯認他……
書遠現在已經沒了,他只餘這一個血脈了!
想到此處,他幾步衝到阿刁面前死死捉住他,“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和你母親,你給爹一個機會,爹請奏皇上冊你爲世子,爹的這份家業全是你的——”
阿刁緩慢而堅定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扳開,他是練武之人,鄭國公抗拒不得,手被扳開,他又想去抓。
阿刁一把捏住他的手腕,眸似幽潭,“你若有一分記得我娘,就請日後莫要來干擾我的生活。你那份家業,我娘不會稀罕,我更不稀罕。”
伸手輕輕一推,鄭國公便蹣跚着後退數步。
阿刁推開門,大步而去。
帽兒一直湊在門縫偷看,“小姐,大少爺出來了。”
明思起身,“那我們也走吧。”
走到門口,朝對面包廂看了一眼,鄭國公仍舊失魂落魄地站在桌前,目光呆呆地落在桌上。
明思輕輕將那桌上的扳指掃了一眼,垂眸靜靜轉身。
回到後巷,太子車駕尚在。
看到明思二人,玉蘭走了過來,“六小姐,可有麻煩?”
明思道,“些許誤會,已經無事了。”
玉蘭微微一笑,“那便好,奴婢也好回覆殿下放心。”
明思餘光朝那黑金漆的車廂掃了一眼,“有勞尚義掛心了。”
玉蘭神情親切,聞言一笑,“奴婢不過是奉命行事,哪裡擔得起六小姐的話。殿下讓奴婢轉告六小姐,若有爲難之事,莫要拘泥,只管持玉牌來宮裡說一聲就是。”
明思頷了頷首,側身朝那車廂方向微微福身,提步上車。
明思上車坐定,阿刁便揮鞭驅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