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有一瞬間的怔忪,隨即脣邊淺笑,輕輕頷首。
藍彩瞟了秋池一眼,撐傘推開,秋池將傘移過,將二人攏於傘下,兩人遂提步而行。
柳絮漫天,點點飄飄灑灑。
小徑上,兩抹銀色,一婀娜纖細,一挺拔修長,比肩緩行遠去,似說不出的和諧動人。
身後目光種種,卻是有羨有嫉。
明汐面沉如水,心中卻是惱怒之極。
待秋池明思從面前離開,納蘭笙上前現出身形,帶了幾分惱意,“五姐姐,你不覺得自個兒太過分了些麼?都是一家姐妹,六妹妹也未曾對不住你,你爲何這般糾纏爲難於她?”
看着納蘭笙出現,明汐先是一怔,本就惱怒,此刻更是惱羞添怒三分——納蘭笙竟然幫那個醜女說話!竟然還當着這些姐妹說話來落自個兒的臉面!
卻一時語結,尋不出話來駁回,只面上青紅變幻,不知是恨是急——
“五姐姐,你這性子也該自個兒好好想想了!”納蘭笙又硬硬地扔下一句,不待她回答,轉身便走。
納蘭笙走後,明雪幾人悄悄對視一眼,紛紛低聲道了句別,也跟着離去了。
偌大的湖畔頓時空曠。
紫茹遲疑片刻,“小姐如今身份貴重,又何必再同六小姐計較?”
五少爺的話雖不中聽,但也不是沒有道理。
如今小姐的夙願已成,老太君也囑咐過幾回,讓小姐同六小姐好生相處,可小姐爲何就非一意孤行的尋六小姐的不痛快呢?
只見明汐垂眸凝恨,切齒冰寒,“不過一個又醜又低賤的庶出——她憑什麼!”
憑何不受她的擺弄,憑何能那樣冷冷地睨視她,憑何——讓北府將軍說出不納妾之言!
望着明汐豔麗面容上的一片恨意,紫茹有些瞭然——這一月間,小姐帶了兩封書信入宮,太子卻無隻言片語返來……
默然片刻,紫茹垂眸輕聲,“小姐,太子殿下素來依仗秋將軍,依奴婢所見,小姐若一味同六小姐計較,是爲不智。不若化爲玉帛,一切——來日方長。”
明汐冷冷地瞥她一眼,心裡冷笑數聲,垂眸少頃,面上冰凍卻已漸漸化開,脣邊帶出一絲笑意莫名,“你倒是有心思!”
紫茹心裡微微一凜,垂首謙卑,“奴婢是小姐的人,自然是望小姐順心順意。”
明汐挑眉而笑,“說得不錯,”拔下頭上一根寶石金簪,插到紫茹發間,擺弄了片刻,“上回你不是說這簪子別緻麼——便賞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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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彩拉着帽兒先行了一步。
待明思同秋池回到春芳院時,屋內已是暖意四溢,茶水精緻。
秋池的目光在廊下那搖椅抱枕上一掃而過,提步跟着明思邁入屋中。
藍彩朝帽兒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退下。
“將軍請入座,”待秋池落座後,明思望着他笑了笑,“今日是五哥勞煩了將軍吧?”
她和方管家都未同秋池說過,那唯一可能的便只有納蘭笙了。
望着眼前這張含笑婉約的蠟黃小臉,秋池有些辨不清滋味。
自那日午膳後,這還是他們頭一回再見。
他知道她膚色奇異,應是不美的。
可方纔在那羣嫣紅fen綠的女子中,他卻獨獨被她所吸引了目光。
在人羣閃開,現出那抹婀娜銀白身影的那一刻,他竟然覺得她是那樣的不同,那般的風姿卓爾。
心在那一剎,似乎失跳了數下。
他的視線竟移不開。
從答應了納蘭笙來那一刻生出的不確定,在這一刻,統統化爲了沉穩寧靜。
這個女子,似有一種讓人安心的魔力,讓人心生親近。
可他還有有些惱怒。
那位五小姐也太放肆了些!
不論如何,她如今還是他北將軍府的夫人,她憑何句句尖酸刻薄,嘲諷奚落!
看着她淡然輕笑無謂的模樣,他心裡竟有些難受。
那樣的話,脫口而出了,心裡卻奇異的舒坦了。
一路伴雪而回,將她護在傘下,心中只覺安然。
皺了皺眉頭,他看着她,沒有回她的話,卻問,“你上回不是救了五小姐——她怎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
望着秋池蹙起的眉頭,明思有些失笑——“不知好歹”,這詞兒用得倒是新鮮。
不以爲意的搖了搖首,抿脣輕笑,“我倒情願她這般。”
——好過那段時日的日日相擾。
秋池不明所以,只疑惑相望。
明思伸手握住白玉茶盞,暖意從光潔的瓷面熨帖入肌膚,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忽生出些感慨。
也沒過多少時候,很多事情卻已經是物是人非了。
輕輕一笑,“有一陣,她日日來尋我飲茶敘話,後來,我只好每日都提前避到三姐姐的院子裡。”
聽着那話語中的些許俏皮,秋池有些微愣失笑,又沉吟了片刻,“因此,她才尋你麻煩?”
明思垂眸,“算是吧。”頓了頓,又坦然擡眸道,“不過即便沒有那些事,我同她也不會親近。我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將軍也不必爲她今日所言介懷,我這五姐姐性子是有些小氣的,我讓她說幾句其實無妨,再則我也算不得吃虧。他日我可以一走了之,可將軍畢竟還是臣子,沒必要因爲我而種下不快。”
一走了之?
秋池頭一次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原先聽納蘭笙說她是爲了避事所以必須尋一門親事,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曾經,他也有過些許擔憂,這門假鳳虛凰的親事會不會給他帶來什麼麻煩,畢竟,他對這納蘭六小姐是一無所知。
這些年來,上門求親的高門大戶雖算不得多,也並非少。
他都不上心的託詞拒了。
雖信任納蘭笙,但畢竟對六小姐是不熟悉的。
萬一她嬌嬌怯怯的要“賴”上自己,也不是不麻煩的。
但後來,他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小人之心”,新婚夜的那張白紙黑字的契約——這個女子早將所有的情形都預想到了。
乾脆利落的免卻了他的後顧之憂。
可如今,他忍不住疑惑了——究竟什麼樣的緣由,才讓一個女子不惜要用假成親這樣的手段來逃離?
她難道不知道一個揹負和離名聲的女子,即便她還是完璧,也再難尋到一門好親事麼?
一走了之?
她怎能說得如此輕鬆隨意!
她怎麼能什麼都那般無謂的不在意?
心裡那股薄怒不知是從何升起,秋池只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僵硬,“那六小姐日後可有去處?”
明思微詫,卻還是坦誠相告,“我會去尋我爹孃,他們如今在邊郡。”
屋內光線並不明亮,她的一雙眼眸卻澄淨之極。
秋池一時無語。
他也不知此刻自己該說什麼,或是說,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想說些什麼?
難道要說納蘭笙有意暗示自己將這門親事由假變真?
而如今的自己,好像,似乎,也並非那麼的不情願……
仔細的端凝她,他發現她其實有一副極爲動人的容顏。
大大的杏眼,長兒濃翹的羽睫,玲瓏挺直的鼻,還有那粉嫩潤澤的脣,形態十分柔美而惹人憐愛。
若不是那被藥性所衝的蠟黃膚色髮色,她原本該應該有一副楚楚動人的美麗容貌纔對。
可這樣的她,卻在面對姐妹的奚落和嘲諷時,沒有絲毫的自卑和羞愧,甚至於他的出現,也未帶給她一絲難堪的表情。
她是真的不在意,而不是強作鎮定。
這一點,他很確定。
也正是因爲確定,他才更覺驚異和心疼。
要經歷過多少,才能讓她面對這些時,如此的處變不驚,安之若素。
頭一回,他對一個女子生出了欽佩、好奇,乃至想護住的感覺……
那一刻的怒氣,是他從來未有過的——他從未對一個女子動怒過,可那一刻,他對那納蘭五小姐是厭惡到了極點!
靜靜地看着這個女子,他心裡很是詫異——爲何每多見她一次,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呢?
甚至於她的容貌,他如今非但不覺得難看,竟然還覺得其實很是耐看。
沉默了半晌,他定了定神,正欲開口。
他想告訴她,若是她沒有好的去處,北將軍府她願留多久便留多久。
可就在這時,那女子卻似想到了什麼似的,忽地莞爾輕笑,臻首微轉,望向那淺碧的窗紗,眸光閃亮而柔和,語聲中是淡淡喜悅的祈盼,“我一直想着邊郡——原先小,又生過一場病,好多事兒都記不得了。我娘和藍星藍草她們,每回說起邊郡都開心極了。總說那兒的山很綠,天很高也很藍,水也很清亮,四季山上都有各色好看的花兒,紅的,紫的,又香又豔——我就想着,有一日,定要回去好好看看,看看究竟有沒有她們說的那樣美。”
到了脣邊的話就那樣滯在了口中,秋池怔了怔,輕輕半垂了眼瞼——原來她不是無奈的,她是真的在嚮往那個山清水秀,天高水藍的邊郡。
她的話語中未有一絲一毫的爲難,卻是滿滿的欣喜,聽她說得那麼甜美,連他似乎也看到了那形容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