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刁迅速擡首,神情間有些驚訝,他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個也被明思猜到了。
明思仔細的看着他,不算白皙的皮膚配上濃眉大眼剛剛合適,高高的鼻樑顯得主人性格堅毅。
這是一個直爽的少年,如果不是那段故事的話,應該有一副開朗的性格。
明思在心裡總結。
阿刁看着明思的眼睛,心裡詫異更甚——從來沒有注意過,沒想到這六小姐有這樣一雙好看而且讓人感覺很聰明的眼睛。
藍星那丫頭雖然大些,好像也沒這六小姐聰明。
明思抱膝而坐,輕聲道,“你以後不要跟着大老爺了——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阿刁身體一顫,沒有做聲。
“你先好好的長大,我想這應該也是望月姨最大的心願。”明思輕輕說着,目光落在遠處,月光透過花叢和樹木在石板路上灑下斑駁的陰影,“我們一家都不是壞人,不會害你,也不會騙你,你若是願意就同我們一起吧。上天都是看着的,也許有一天,一切都會明瞭,月神也會保佑你母親的心願實現的。”
沉默良久,阿刁慢慢開口,語聲已經十分平靜,“我娘臨死的時候並沒有讓我去找他。”
明思一怔,“那你是想做什麼?”
阿刁低低嗤笑一聲,“你以爲我找他是爲了認他麼?”
這樣的語氣,怎麼可能是?——明思自然搖頭。
阿刁丟掉手中的樹葉,從懷裡拿出一個荷包,綠色和紅色相配,雖是撞色,卻有一種奇異的協調。
邊已經磨得發毛,有些地方也脫色了,可針腳細密,卻是一點沒破。
從裡面取出一隻白中帶黃,雕着奇異花紋的扳指,他的面上現出一抹深深地嘲諷,“他在寨子裡同我娘拜了山神和月神成了親,他讓我娘等他——”頓住,將那扳指攥緊,“我娘,我娘等了十二年——他說他叫宇山,他連名字都是假的……他從頭到尾都在騙我娘……阿公說他騙了山神和月神,讓我娘改嫁…..大鷹叔、猛叔一直都在等我娘…..我娘卻不肯……她一直信他…..信他會回來……直到最後,娘才——她把這個給我,讓我扔了…….”
少年的聲音很平緩,卻斷斷續續的緊繃。
明思深深的吸了口氣,只覺心中酸楚。
“我想找他,也不想同他說什麼,我就想把這個東西還給他。我和我娘跟他都沒關係,我們弩族人是山神和月神的兒女,在山神和月神面前起了誓,就要守一輩子。我孃的一輩子已經守完了,我要讓她走的乾乾淨淨!他騙了山神月神,騙了我娘,他不配做我們弩族人的女婿,也配不上我娘!”阿刁的聲音斬釘截鐵,眸光幽深如海。
“你留下來吧,不過不要輕易冒險,”明思偏頭看着他,語聲很輕,目光卻堅定,“我爹孃會幫你,我也會幫你——人在做,天在看。我們會找到他的。這裡有很多人關心你,我爹,我娘,還有藍星藍彩她們也都很擔心你,望月姨也一定是希望你開心的。”
阿刁沉默良久,低低的“嗯”了一聲。
“阿刁你不走,真是太好了!”
一聲乍然的歡呼打散了亭內的凝重氣氛。
看着從後面跳出來的藍星,明思無奈的搖頭一笑,原來不止自己從阿刁的曲聲中聽出了離別。
想必他也知道大老爺不是他要找的人,所以才萌生去意。
藍星蹦到眼前,阿刁卻毫無異色,瞟了一眼,便低頭自顧自的將扳指和荷包收好放入懷中。他自幼習武,耳目清明於常人,早就聽見這丫頭的腳步聲了。
早已習慣阿刁的面無表情,藍星也不以爲意,眼珠轉了轉,笑嘻嘻的湊近,語帶討好,“那個阿刁,你們族裡應該沒有不許教人武功的規矩吧?你教我好不好?”
阿刁擡了擡眼,乾脆利落一個字,“有。”
藍星一呆,不明所以,“你說什麼?”
阿刁平靜道,“有規矩,不能教。”
藍星一噎,卻還有些不死心,大眼忽閃,笑眯眯湊過去,“要不——你不教我武功,只教我翻牆,像你那樣一下子就跳上去就行——”
阿刁無語,“……….”
明思抿脣輕笑,決定不再理這兩人,提步朝藍彩行去。
“六小姐她……”阿刁望着明思的背影。
“我家小姐本來就是最聰明,心腸最好,最漂亮的!”已經升級爲明思第一粉絲的藍星語帶自豪,言下之意就是你跟着我家小姐混肯定前途光明。
聰明、心腸好好像不假,可是漂亮?
阿刁看了滿眼放光的藍星一眼,把到嘴的話嚥了回去。
明思躺在牀上深深思索。
兩次的突發事件雖然僥倖解決和逃脫,卻給了她深深的危機感。
居然有人要在納蘭侯府裡對太子下手?
這個人一定對納蘭侯府和太子都非常熟悉,可是爲什麼要對太子下手呢?
這針對的是納蘭府還是太子本身?下手的人是納蘭府的,還是其他什麼人?
把太子關入冰窖,這是偶然突生的想法還是預謀?
還有納蘭笙透露的那個信息。
鎖蓮園門的那個丫鬟——當時明思和那豹貓都在蓮園裡,或許明思還未落水,就算落水也有掙扎,怎麼說都應該有聲響,更何況聽納蘭笙的口氣,那個丫鬟是在明汐一離開就出現的,很有可能也是看到了明汐帶明思進的蓮園。
大門如果不鎖,明思說不定還有逃出的機會,把大門鎖了,這分明是要斷明思的生路!
明汐或許是想捉弄明思,想讓明思出醜,但應該不至於想致明思於死地,畢竟她只是想替三夫人出氣才動手的。
但這個鎖門的丫鬟目的就惡毒了!
是誰的人呢?
誰會這麼恨她?
應該不會是三夫人——事情若是鬧大了,明汐的事定然就包不住,憑明思對老太君的瞭解,一旦出了人命,明思怎麼說也是四房嫡女兼獨女的身份,不說四老爺四夫人會如何,這種程度一定會超出老太君的底線。
明面上不會大肆張揚處理,但私下裡一定會有所處置和發落——明汐首當其衝,三夫人不會這麼蠢。
可也僅僅只能排除一個三夫人!
大老爺和大長公主的事讓明思明白,對這個府裡的人和事,她瞭解的還太少,太淺……
是心機深沉而又心懷怨恨嫉妒的大夫人?還是視財如命的二夫人?還是恨四房入骨的老夫人?
大人不比孩子,孩子有可能不曉得輕重,但大人不會不知道把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同一只有可能發狂的野獸關在一起意味着什麼!
明思長長的呼了口氣。
忍!低調!
在自己和四老爺四夫人離開之前,自己一定都要小心從事——不想當主角,也堅決不能當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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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
四年的時間——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又是一個早春三月。
春寒料峭間,春雨如油滋潤大地,萬物已然悄悄復甦。
溼漉發黑的瓦當上,銘刻的花紋已經在悠悠歲月中,模糊了痕跡。
一滴水顫顫的抖了數下,終於拉長地滴落,落到廊前石板的淺淺凹坑中,濺起小小的飛花。
院中花草打理得極好,觸目所及,不見一處殘葉敗枝,是全然的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最吸引人視線的還是那顆梨樹,高大、繁茂——尤甚從前。
斑駁的樹幹,虯然曲張的枝椏依舊在無聲地傾述着歷史。
枝頭綴滿了白玉般的骨朵兒——帶着露珠,優雅和沉靜地等待着芳華綻放的那一刻。
廊下的吊椅藤桌抱枕,院中花草錯落有致的佈局,顯出主人的愜意。
整個院子纖塵不染。在昨夜的雨水清洗下,小徑上的一塊塊石板尤顯潔淨
春芳院正房西次間書房中,明思俯身執筆,神情專注。
上身着蔥綠素絨小襖,領口和襟口繡着油綠色的折枝臘梅,下面配一條柳綠的雲母暗紋百合裙。
依舊發黃的髮絲卻比以前茂密了許多,梳成大大的雙髻,沉靜中顯出幾分可愛。
身量拔高了不少,神情中的認真和自信很容易就讓人忽略了她奇異的面容,眼下的雀斑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只有鼻翼兩側還頑皮的滯留了幾點,主人卻毫不在意。
經過四年的練習,原本不太擅長的工筆畫法對明思來說,已經是駕輕就熟。
她仔細的勾勒出仕女裙裾上的最後一朵雲紋,直起身子,脣角露出一抹滿意的笑意。
藍彩抿脣一笑,不待明思吩咐,便默契的牽起畫紙兩角拉到了書案旁邊的鶴膝小几上等候晾乾。
這幾年,小姐的畫已經裝滿了滿滿的五大箱子。
那些畫上的衣裳從一開始的風格迥異,到如今的格調統一,她感覺這後面的衣裳似乎是小姐自個兒融合然後發揮想象畫出來的。
很多款式細節和配飾刺繡她從未見過,卻又覺得十二分的好看。
她暗想,這樣漂亮的衫裙若真製出來,大京裡的那些貴婦貴女只怕會搶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