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你不明白麼?”明思語聲輕輕,“我們再也回不去了。經歷了這些,我們已經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秋池驀地提聲急促,“爲何回不去?如今一切都明瞭,我再也不會——娘也再也不能——
我們爲何回不去?”
稍稍一頓,他伸手過去覆住明思放在案上的左手,低聲道,“以前是我不好,是我沒能看清真相,我沒——”停住稍許,“沒能護住你……明思,咱們都忘了……好麼?”
明思只靜靜地看着他。
秋池直直地看着她,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我知曉,是我傷了你的心,我也知曉,如今,你厭恨了我——可我沒有法子。明思,莫要說走,我沒有法子讓你走,原先那些快活,我忘不了,怎麼都忘不了……你已經入了我的骨,進了我的血——你不能走,你走了,這顆心如何還能活?”
再沒有一個女人能有這千種風貌,種種皆入他心底,如百年大樹的根一般,深深的扎入那心底,一扯動,就是心房欲裂的痛!
今日,他在書房坐了一下午,只一想到,這個女子從今後會逃離他的生命,只一想到,而後的漫漫人生,再也沒有這道身影相伴,再也不能見到她的笑容,她的眸光,便覺喘過不氣的難受。
如何能割捨?
他沒有辦法。
她於他,已經是天下至毒無解的蠱毒,早已同他的五臟六腑,融爲一體。
他解不了,也不想解。
明思雖早已想清楚透徹,可此刻,心裡卻還是有悶悶隱隱的痛,面上卻是一片平靜。
靜默片刻,不去看那希翼痛楚的眸光。明思輕輕垂了垂眼簾,“秋池,都忘了吧。我已經忘了。”
停住口,她將手抽回,取過白玉酒壺,再取過秋池面前的酒杯,替他們二人都斟滿,然後。將秋池的酒杯遞到他面前,“喝一杯吧,我也許久未喝了。”
秋池怔怔失神,片刻,接過酒杯,明思淺淺笑了笑,端起自己的酒杯朝他舉了舉,然後就脣一口飲盡。
放下酒杯,靜靜看着秋池。
秋池定定看她,垂眸。仰首一口飲盡。
明思又替二人斟滿,頭微微傾斜。目光落在杯中盪漾的清液中,“秋池,我早同你說過,我不是一個賢良淑德的女子。非但不是,我還有許多你並不知曉的壞性子。經歷的這些,我沒有辦法忘。因爲你的母親,無論她做錯什麼。在你心中,你都無法割捨下這段血脈親情。當然,我也不希望你割捨。因爲。就算你爲了我,割捨了,有一日,你還是會恨我的。這種恨,不是一時生出,而是會在漫漫的時日中,一點一滴的生出。當你看到你母親一日一日的老去,當你看到她身體一日一日的衰老,你會兩難。那樣的情形下,即便你沒有背棄你今日的所言,但你的心中會隨着時間,一點一滴的累積對我的怨氣。終有一日,這種怨氣會變成恨意。而夫妻呢,無論開始多麼濃烈深情,隨着時日的增長,隨着兩人的熟悉親密,最初的感覺都會變的。運氣好的,化爲親情,有那運氣不好的,便成無情。這世上,至親至疏者,便是這夫妻。”
微微垂眸一笑,明思端起酒杯飲盡,朱纓一點被酒液染至豔紅,在燭光中愈加鮮豔欲滴,那眸光卻沉靜,深邃,幽黑,“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你母親,即便有一天她能真正悔改——何況,我認爲這種可能性幾乎是無。她如今對我的恨意只怕是遠遠大於我對她。至少,我沒有想過要她死,而她現在,”呵呵低笑兩聲,“只怕恨不得食我之皮,寢我之骨!你的母親是個掌控欲極強,而又極其睚眥必報的人。秋池,你是她的兒子,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所以,這一生,我離開,你會痛苦一時,而我留下,我們二人都會痛苦一世。再多的感情,也經不起歲月。秋池,你明白麼?”
秋池腦中一片空白,他沒有辦法反駁明思的話——那段關於他和母親還有她自己,三人之間的關係預測。
這一刻,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幾乎是有些恨的!恨她爲何如此通透,恨她爲何如此冷靜!
此時此刻,他五內俱焚,如被火燒,她卻這般平靜,如述他人……
閉了閉眼,他心道,無論如何,他做不到放她走,就算是地獄,那也就一起吧!
天上地下,他總歸是陪着她,而她,也只能屬於他!
下定了這個決心,他心裡似乎平靜了些,那種火燒感也消散了些,他想伸手去端杯,卻猛然心裡一驚——他的右手動不了了!
不僅是右手,還有左手,還有腿,甚至,連他想轉動一下脖子,也是不成!
星眸驀地驚愣亮起,眸光在面前的白玉杯中落下一頓,旋即擡眸,死死地盯住明思!
明思又執壺倒了一杯酒給自己,“我在你的酒杯裡下了藥,這藥會控制人的骨骼,你這一個時辰都動不了。”端起酒杯,輕輕飲盡,“我原本是想着同你好好說,咱們原本是好聚,也該好散纔是。可是如今,我不得不這樣做。秋池,我是一個極自私的人。當年,我在乳孃臨終的牀前發過誓,這一生,我絕不讓自己活得憋屈。今日醒來,我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一生,我不會再受任何人的控制,我只爲自己而活,也只跟着自己的心去活。我沒有辦法在你孃的陰影下去生活,更不用說,她害得帽兒殘了一條腿。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看在你的情面上,饒過她,已是極致。可是,我對你的情,也就到此爲止。”
秋池想握拳,卻動不了手指,只能無力地閉了閉眼。
明思站起身,走到一邊櫃子旁,取下櫃子上面用白色絹布包着的一個小小包裹。走了回來,站在案邊,將絹布打開攤放於桌面,絹布上是一隻半截的羊脂白玉的手鐲。
“我素來不喜欠人情。你我之間的情分,同你娘對我,對帽兒的所爲,一筆勾銷。而我終是欠了你的解局之恩——這半支玉鐲乃是信物,無論你何時,需用銀兩,皆可持這半隻玉鐲去尋藍彩,六十萬兩白銀,可一次提完,也可分次,皆隨你願。”明思說着一頓,“你若恨我,我也不介意。如今於我而言,你我之間,無情亦無怨。這銀兩,你若覺得不舒坦,你只把我當做方世玉便是,當做那個在盛德樓初見的少年方世玉。這銀兩,也只是爲了擁軍擁民。”
秋池死死地睜大了眼——無情亦無怨?她怎能將他們之間抹殺得如此乾淨?
明思沒有看他,站在案邊,又執壺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垂眸,“秋池,我們二人原本就不該開始。你還是忘了吧,若實在是忘不了,那就恨我。我納蘭明思本就是個極其自私的性子,我不會爲了他人委屈自己。你的情,如今對我而言已成負擔,所以,我必須捨棄。不要說誰沒了誰就活不了,我從來不信這話。就算會懷念,就算會難受,終將隨着時空而改變,而淡去。這世間,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縱然是萬念俱灰,也定然有別的緣由纔會絕望。”停住話聲,淡淡一笑,擡首看着秋池,“尤其這男男女女之間——更是如此!”
靜靜地看着秋池,明思將酒杯緩緩傾斜,晶瑩的水液如銀線般從杯中落下,落到石板鋪就的淺灰地面,便成一團暗黑,斑斑點點霎時濺開凌亂。
“秋池,如果想自己快活些,就早些忘了吧。你我真正相聚,不過七十日。人生漫漫,你還有雄圖偉業,還有你的千軍萬馬,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的。”
秋池用盡了全身氣力,想衝破藥力的阻礙,可是,只是徒勞。
這麻藥只經呼吸而入便能瞬間將榮烈麻痹,何況,他的直接喝入口中。
他只能死死地盯住明思,一雙星目幾乎漲紅!
卻不知是怨是悔,還是恨。
明思看了他一眼,輕輕吸了口氣,將酒杯放回案上,“我先前提的兩個要求,你願意允我,便允我。若是不願,那我也不強求。蓮花和如玉明日會去尋方管家拿賣身契,你也可以阻止。但是,我不過是憐惜這兩個丫頭因爲我吃了些苦頭,想補償一二,更多的,卻沒有。如今,我連帽兒和藍彩都舍了,其他的,我就更不在意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從今而後,我不會再強求,而你,也只但憑你心意便是。”
說完,明思沒有再看他,提步從他身邊走過。
秋池聽得明思的腳步聲在隔間停頓了片刻,然後又起,最後,是一聲輕微的門響。
一切寂靜。
燭火依舊輕輕搖曳,室內依舊溫暖如故,只是少了那個人。
秋池的面色漸漸平靜,漸漸,至無表情,目光在對面那空着的錦凳上落了許久,終於,緩緩地闔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