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玉蘭的聲音又輕輕響起,“奴婢知道六小姐心善。六小姐素來待身邊人親厚,因丹紅的死,又連累帽兒姑娘殘了腿。六小姐想必心裡是怪罪的。可這並非奴婢本意,也並非殿下本意。就連那丹紅,奴婢也未曾想過要她的命,六小姐憐惜她,還下水去救她。可六小姐卻不知,她根本不值得六小姐如此。她腹中那個孩子,根本不是將軍府的血脈。”
明思悚然一驚!
玉蘭淡淡而笑,“麻面坡那日,她並未受孕。那個孩子,不是秋將軍的。”頓住,“六小姐還會覺得她可憐麼?她不過是一個爲了富貴,而不擇手段,不顧廉恥的下賤女子。”
明思眸光一閃,“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
玉蘭坦然道,“她也算是奴婢的人,奴婢自然萬事清楚。”
明思眼底沉色閃過,眼簾垂了垂,“是你指使她的,對麼?”
玉蘭面色平靜,看了明思一眼,“她若不願,奴婢也不會逼她。六小姐當知曉,這種事,奴婢是逼不了她的。當時,她在袁侍郎的別院中,若非她甘願,奴婢強逼也不可能。”
明思緩緩擡首起來,眸光奇異,“是不是爲了他,你什麼都肯做?”
玉蘭垂了垂眸,“奴婢的這條命,本就是殿下的。”
明思看她半晌,忽地輕聲一笑,“若是有一日,我的存在對他有礙,你會如何做?”
玉蘭擡眸,眸間卻是不解,“六小姐乃是納蘭侯府嫡女,若非機緣有差,本該就是殿下的太子妃。六小姐同殿下再相配不過,六小姐身份尊貴,聰慧才高,怎會對殿下有礙?”
明思垂眸。語聲似輕聲淡淡,“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不明白,皇后娘娘定然是明白的……”
玉蘭怔住。
翌日,明思睡到日高起才起身。
起身梳洗完,用過不算早的早膳,已是辰時過半。
綵衣剛將碗盤收下去,司馬陵便來了
一身緋衣翩翩,玉面紅脣。眉心硃砂更見鮮豔,一派豔麗風流。
明思不得不承認,這個太子爺,大漢第一美男子之稱實是當之無愧。極少有男子能把這般豔麗的緋色穿出男子氣概,非但沒有絲毫低俗感,還能帶出些仙氣。
可惜,只是欣賞,生不出其他。
明思看了他一眼,也未做聲,直接就起身到書房去練字。
這一回。寫的是白居易的《長恨歌》。
取了一卷長宣,從“漢皇重色思傾國”開始。用簪花小楷,一字一字極慢的寫。
司馬陵看了開頭,擡首望了明思一眼,明思卻未擡眸,神情只專注在筆端,司馬陵便不做聲,看着她寫。
寫到晌午。不過一半,玉蘭在門外問,可傳膳?
不待司馬陵回話。明思將筆擱回硯池,走了出去,在外間廊下站着透氣。
玉蘭看了一眼司馬陵的面色,躬身退下。
不多時,玉蘭和綵衣將午膳擺在了正房。
明思深呼吸幾口,只覺舒暢,折身回正房,在桌邊坐下。
兩人安靜的用完膳,明思起身在院中走了一刻鐘,便回到書房繼續。
司馬陵一直在正房桌前飲茶,待明思進入書房寫了一個時辰後,才起身進去。
走到案前,垂眸看去,長宣已近末端,正寫到“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司馬陵的脣抿得極緊,眸光中一片沉色,如風雨中,暗海生潮。一旁侍立的綵衣大氣不敢出。
明思卻淡定從容,凝神平靜。
直到最後,明思收筆,司馬陵面沉如水,忽地出聲,“出去!”
明思沒有擡眸,只把狼毫在清水碗中洗了洗,放回了筆架。
綵衣縮了縮身子,快步走了出去。
司馬陵目光落在那最後一句,語聲低沉,“此恨綿綿無絕期……你――又想說什麼?”
明思淡淡一笑,“這個故事,殿下是看得明白的。不過,還要補上些許,那就是,這個受君王寵愛又不得不被君王賜死的寵妃――原本,是這個君王的兒媳。”
司馬陵面色倏地一變,眸光一寒,“你可是在譏嘲我……從秋池手中將你奪來?”
奪來?
明思心下輕笑,如今,還不算不上呢。昨日說自己不該將自己比作新奇之物,今日,這“奪”字卻是他自己用出來的。
人啊,總是對待自己和別人兩套標準……
明思笑了笑,擡眸輕聲,“明思只是想告訴殿下,如果殿下一意孤行,那麼明思的下場便是如此!”
司馬陵眸光一顫,“你胡說什麼?若你肯定認主歸宗,誰能奈何於你?你不過是怪我使了手段,強迫於你,可是,我不如是做,你只怕早就遠走高飛了!你讓我還能如何?”
“殿下!”明思輕輕提聲,清眸亮起,定定望着司馬陵,一字一頓,“我不喜歡殿下,這不是我的錯!即便我對殿下動了心,我也不會拿自己的命去冒險!殿下自是輕鬆,可我自個兒的命我自個兒珍重。殿下還不明白麼?無論我喜歡還是不喜歡,我都絕不會去做這個太子妃!這個皇后!”
停住,吸了口氣,“即便我認主歸宗,可旁人不識得,秋池卻是見過的。殿下打算如何同秋池相處?他動怒質問,殿下如何應對?他不動怒,殿下能不疑心他?如今滿朝文武中,殿下只秋池一個忠臣、良臣――若明思入宮,殿下是打算要撤掉秋池這個北府將軍麼?不止如此,這世上之事,沒有不透風的牆,殿下這半年來派了多少人手在我身邊。就算我認主歸宗,旁人難道就沒一個疑心於我的?他日再入宮,殿下可以想想,會有多少人查探我的身份。無路是殿下這半年派出的人手,還是明思這十幾年的過往,殿下能保證萬無一失?殿下有沒有想過。如今這局面。如今朝中,吏治、土地,還有東西南三府軍都是大漢之痼疾大患――不治,則內腐自敗!若治,則非一日之功。皆不可冒進,須得徐徐圖之。少則五年八年,多則十數年,方能見成效!殿下要勵精圖治。要對這三者下手,殿下的敵人便是這天下的士族、勳貴,還有東西南三府――”
明思一連串話說出,司馬陵的面色先是一白,而後,是一片寒霜,愈來愈冰涼。
明思頓了頓,輕輕吸了口氣,靜靜地看着他,“不說殿下如今只是太子。上面還有皇上、皇后、太后,就算殿下今日榮登大寶。這些臣子勳貴士族也不會輕易退讓他們的利益――一旦他們捉住殿下的把柄……殿下想想當日襄城侯一事……到了那時,殿下迎再蘸之婦入宮爲主,還是君奪臣妻……於祖宗宗法,殿下如何交待?其他三大侯府,殿下又如何交待?”垂了垂眸,輕聲道,“屆時。殿下除了讓明思揹負惑君之罪名,還能如何?屆時,等待明思的。也不過是君王掩面救不得的――宛轉蛾眉馬前死……”
明思輕輕地住了口,司馬陵的面色已經是蒼白僵硬一片。
還有一句話,明思沒有說。那就是連秋老夫人都容不得秋池獨寵,況乎皇后……而且,自己還身有寒症……
所以,進宮於自己――要不,就是退步後的生不如死,要不,就是真正的死路!
支架窗是支起的,格扇窗緊閉,燦爛的陽光透過白色的薄紗將書房內映的分外明亮。 Wшw● тTk ān● co
明思靜靜地看着司馬陵,眸光清幽中含着一絲隱隱的祈盼。
她希望司馬陵能明白,自己沒有愛上他,這纔是對兩人最好的。
愛情,炙熱時,貌似能翻江倒海,讓人神魂顛倒,可是,卻抵不過許多。譬如歲月,譬如孝道,譬如男人的責任,男人的雄心壯志……更不用說,這執掌這萬里江山銷魂感……
美人常有,卻不長在,江山卻是萬古長存……豈能等比……
愛情做那錦上添花時,自然是珍之重之,可是一旦成爲阻滯和累贅時,就只能揮劍斬情!
司馬陵一直在垂眸。
鮮豔的緋衣襯得玉面更加白皙,但此刻卻是僵冷一片。
明思沒有放過他面色上的一點變化,半晌後,明思輕嘆,“殿下,相伴未必相親,不如知交。明思之言,是否虛妄,殿下自有明斷――”
司馬陵驀地擡首,鳳目中光彩奇異,“你說,少不過五年八年,有你在身邊,定然應在這少之數!明思,你可願等我五年?”
明思怔住!
司馬陵忽地大步邁前,一把捉住明思的手臂,鳳眸湛然驚亮,“你可願等我?不能入宮爲主,你可以先入後宮,我不會臨幸她人。兩月後,甄選夫人,你先用其他身份入宮,待日後大局已定,再恢復你納蘭侯府嫡女身份――屆時,天下間,再無人敢阻你我?明思,你可願?”
明思緩緩擡首,若水的清眸中是從未見過的深幽寒潭,“入宮?”
司馬氏目光中驚亮期待,頷首。
明思驀地低笑,“殿下,你知道那於我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麼?――除了你,所有人都會視我爲敵!你要我進那樣的一個地方,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