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藉着轉身之機,趕緊給楊浩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你不要搗亂。
楊浩也收到了,但一下子沒有琢磨明白那個味,裴公你這眼神太複雜啊。
寧長真手裡還端着酒杯,聞言起身道:“敢問貴人是?”
裴矩笑着介紹道:“這位是樑王殿下,陛下親侄,太子堂兄。”
噢.這身份牛逼了,寧長真也看出對方來者不善,主動討好道:
“嶺南寧長真,見過樑王殿下,殿下風姿不凡,乃平生少見。”
楊浩是看對方不爽的,本來想着挖苦一番,但他發現其他人也在給他使眼色,對方那張小嘴還挺甜,所以只能中規中矩道:
“恩,你坐吧。”
說完這句話,楊浩便跑到楊銘跟前說悄悄話去了,其他人見狀,繼續聊天。
“您對他也太客氣了吧?眼下京師可都是在罵這個王八蛋呢,”楊浩牢騷道。
楊銘皺眉道:“你懂個屁,讓你跟着楊雄學,你是什麼都沒學到啊,以後遇事先動動腦子,說話不要張口就來。”
“知道知道,您是希望我穩重一點,”楊浩賠笑道:“我也是實在氣不過,畢竟這老東西乾的不是人事。”
楊銘心知想要改變楊浩,是不切實際的,人家的性子早就定型了,從前吃了那麼大虧,都沒讓他改變,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改變人家呢?
“少說話,多做事,”楊銘沉聲道。
楊浩趕忙點頭:“明白明白。”
當晚,馮盎和寧長真被安頓在了晉陽樓,聽起來好像不合適,級別這麼高的封疆大吏,住進那地方,好像不妥。
其實無所謂,晉陽樓眼下已經是整個京師檔次最高的酒樓,你可以認爲它是大隋的五星級,用來接待是最合適不過了。
等到第二天,玄感會帶着他們進宮的,打人的臉,打一次就行了,不要有第二次,除非你想搞死他。
就算楊廣真的有心搞死寧長真,但絕對不會想要搞死馮盎,至少當下不會。
楊銘當晚就派人去了元德太子府,與韋盈約定下次的見面時間,他是比較有興趣知道,韋盈到底藏着什麼秘密。
第二天的朝會,楊廣並沒有在大興殿召見馮盎他們,而是在朝會結束之後,在宮內設宴,單獨款待二人。
與會者,還是那十幾二十個大佬。
寧長真還是第一次見到楊廣,雖然對方在江都的時候,他曾經聽說過很多關於楊廣的事情,但今次見面,打破了他心裡幻想中的皇帝形象。
虎父無犬子,太子已經夠有城府了,眼下的皇帝,更不一般。
“朕在江都的時候,就聽說過你,長城夫人也經常跟朕提及你,聽說你們關係不錯?”楊廣笑道。
寧長真點了點頭:“臣與長城夫人爲幼年之交,乃兄妹之情。”
楊廣又道:“開皇年間,你跟朝廷要過人,恐怕不只是簡單的兄妹關係吧?”
馮盎身子一動,想要插嘴,結果楊廣手臂一擡:“朕沒有問你。”
寧長真笑了笑:“不敢欺瞞陛下,臣年輕的時候,仰慕義妹,有意娶爲妻子,只不過世事難料,陰差陽錯。”
“這就對了,朕這裡,只聽實話,”楊廣哈哈一笑。
寧長真藉機道:“臣此番入京,不知可否有機會與長城夫人再見?”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好讓皇帝覺得他比較重情意。
“陳叔寶的遺孀,你還是不要見爲好,我大隋注重禮儀,嶺南的風氣,今後還是要改一改,”說話的是蘇威,他是在暗諷寧長真不懂禮節,你見人家一個寡婦幹什麼?
殊不知,楊廣還經常和這個寡婦下棋呢。
今日楊廣不在大興殿召見馮、寧,是有原因的。
因爲朝廷要和嶺南攤牌,而馮、寧二人其實也是來和朝廷談條件來了。
談判嘛,就不要在朝堂那種地方了。
蘇威的那句話,其實就是起個頭,你們嶺南歸附大隋已經三十多年,但是朝廷的政策,中原的禮儀,在你們那邊還是推廣不了,這可不行。
馮盎當然也聽出來了,道:“嶺南之地,民情複雜,原住民仍是以部落雜居爲主,尊奉各族土司爲首領,各部族都有其固有的信仰和習俗,不以禮法爲依準,雖有流徙之人改善當地水利屯田,傳播中原禮儀,然收效甚微,嶺南想要融入中原,並非一日之功。”
他這句話,其實還是中肯的,這一時期的嶺南,以各部落爲基本行政單位,頭領叫土司,在族內是說一不二的。
數不清的部落和各種民族聚集在一起,矛盾肯定不少,而三大部族,起到了平衡嶺南的作用。
朝廷對嶺南,一直都是採用羈縻之策,也就是以夷制夷,以其俗治其俗,而馮盎他們對待其他部族,其實也是這樣,我尊重你們的文化,還會幫助你們,不插手你們的內部事宜,但是你們要和我站在一起。
崔仲方道:“嶺南,乃我大隋南方重地,有些不能改的,我們不改,但有些可以改的,當下還是要改一改的,比如貢品。”
從開國至今,嶺南交給朝廷的賦稅,其實不叫賦稅,叫土貢,其實就是你們有什麼,進貢什麼。
主要是三種,奴婢(包括宦官)、金銀、藥材。
沒有糧食。
首先,嶺南產糧有限,上交糧食的話不會有多少,而且路途遙遠,運輸損耗太大,所以折中爲金銀。
嶺南是大隋盛產金銀的地方,歷史上,唐朝金銀總數的一半,是嶺南貢上來的,金銀產地多集中於桂東及粵西地區。
奴婢嘛,對於一個半開化地區,窮苦人的地位非常低,被充作奴隸是很正常的。
馮盎心知今天這關,是他生平以來最難過的一關,謹慎回答道:
“嶺南三大部族,心向朝廷,是願意如此的,可是其他部落,恐怕會有牴觸,我們也管不了啊。”
崔仲方笑道:“我還沒有說怎麼改,你就直接否定啊?”
馮盎苦着臉道:“願聞其詳。”
崔仲方道:“從前嶺南的賦稅,都是你們交上來的土貢,雖然朝廷明確規定了貢品數量,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下放的地方官,對嶺南的情況還是瞭解很多的,朝廷這邊也很清楚,再以貢品計算,國家太吃虧了。”
寧長真皺眉道:“貢品的定量是連年遞增的,一年比一年交的多,嶺南已經是盡全力了,不知崔公到底想怎麼改?”
崔仲方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我大隋有大業律和均田制,嶺南總是遊離於法外,實在不妥,但是朝廷對你們,還是寬鬆的,中原百姓納稅,以丁計,嶺南今後,可以以戶計,我大隋田制,丁男每年上繳租3石,再折算成“調”的布帛,再加兩石,也就是五石,嶺南嘛,要寬容對待,上戶一石二斗,次戶八斗,下戶六鬥,若夷獠之戶,皆從半輸,不納絹帛,折爲金銀上繳朝廷。”
馮盎和寧長真頓時臉色鐵青。
聽起來,崔仲方的這個提議,確實是很寬鬆了,中原百姓按人頭繳稅,你們那邊複雜,那就按戶繳稅,而且一戶繳的稅,還不如中原地區一個丁男繳的稅多。
但實際情況是,嶺南每年的土貢,都是三大部落給朝廷湊的,剩下的部落,人家壓根就不認納稅一說。
我種的地長出來的糧食,憑什麼給你們?
這就是朝廷與嶺南的矛盾所在,國家肯定不會讓嶺南長期這樣下去,但是嶺南人,人家不想繳稅。
這不是馮、寧二人可以說了算的,因爲他們倆想從人家嘴裡摳糧食,也不容易。
民以食爲天,要糧食就是要命。
“此策想要在嶺南推行,幾乎不可能,”馮盎道:“強行施之,恐生大亂啊,還望陛下明鑑。”
楊廣沒有說話,而是裴矩道:
“嶺南二十郡,難道永遠這樣下去嗎?陛下信任你們,將嶺南交給你們管理,朝廷的政策,要靠你們去推行,一時之難總好過永世之難,明達應該體諒朝廷纔對,對你們已經夠寬鬆了。”
寧長真臉色難看,低頭不語,他已經猜到,自己要是不答應,嶺南是別想回去了。
狗日的,你膽子是真大啊,你在揚州十多年,嶺南什麼情形你不是不知道,讓我們倆下去推行?嶺南人豈不是要扒了我倆的皮?
寧長真現在已經不是考慮政策問題了,而是他的小命問題,人嘛,總是把自己的命看的比一切都重。
“只要朝廷部署得當,政策完善,可以照顧到嶺南的本土情況,其實是可以循序推行的,”寧長真道。
一句話,已經讓在座的各位認爲,這個人,是不能讓他回去了。
你特麼竟然不討價還價?鐵了心耍賴是吧?現在口頭答應,等放你回去再全盤否定?
楊廣冷笑着看向馮盎:“明達怎麼看呢?”
馮盎一副苦瓜臉,道:“干係太大,臣沒有這個能力啊,聖母若在,也是做不到的,陛下是不是再好好考慮一下?”
人家這話就比較實誠了,容易讓人信任。
楊廣笑道:“當然可以考慮,民部的法子,不過是一個預案,其中細節,都是可以商量的,朕不會爲難你,但你也不能讓朝廷爲難,明白嗎?”
馮盎面如死灰,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楊廣淡淡道:“好了,尚書省會同門下省、內史省及十一寺,協同馮盎、寧長真,對嶺南將來的政策,擬出一個詳細方案,呈朕預覽,不設期限,但一定要照顧周全,皆大歡喜,纔是朕想要的結果。”
“臣遵旨,”十幾位中樞大佬紛紛起身。
一句不設期限,寧長真短期之內想要回去,已經是不可能了,這四個字,就是針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