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九年,七月初一。
楊廣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的那雙眼睛已經成了黃褐色,再加上可怖的面容,整個人看上去,已經不像是人間的了。
收到消息後,所有的宗室成員都趕來了,守在塌前等待着最後時刻的降臨。
大家很清楚,這是迴光返照。
楊銘心裡是沒有任何擔心的,因爲楊廣早就不能說話了,而宗室這邊的所有人,也都知道真相,哪怕楊廣瞪楊銘幾眼,楊銘也無所謂。
但事實上,楊廣的眼神當中沒有任何的仇恨,他在蕭皇后楊麗華楊秀等人身上游視一番後,目光便落在了楊銘身上,再也沒有離開。
他的眼神非常複雜,看向楊銘的時候,彷彿是在望着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人。
突然間,楊廣手臂微微顫抖,食指擡起指向楊銘。
蕭皇后見狀,趕忙道:“還不過去?”
楊銘趕忙跪着挪至塌邊,雙手握着楊廣枯槁的手掌,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就這麼哭出來了。
這一次的他,是真情流露,正如獨孤伽羅當年過世時候一樣。
六歲穿越到這個世界,在楊堅夫婦的庇護下長大,直到楊廣進京爭奪儲君,從那個時候,父子倆相處開始,楊廣其實一直都沒有虧待過他。
楊昭活着時,楊銘便已經手握大權,楊昭過世,他成了秦王,成了儲君,一步步走到如今。
在古代,一位父親的離世,代表着下一代的成長,周而復始,繁衍生息。
事實上,眼下的楊廣早已神志不清了,與兒子之間的仇恨衝突,已經逐漸模糊,他已經快忘記了紫微宮之變。
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對某一個人的印象,往往是停留在最深刻那道記憶。
望着痛哭流涕的楊銘,楊廣的心智開始模糊起來,漸漸的,他回憶起來了,這是朕的兒子,是朕的繼承人。
只見楊廣艱難的轉過頭來,看向長姐楊麗華,楊麗華早就淚崩了,趕忙道:
“快拿詔書過來。”
殿外候着的裴矩、楊玄感、韋貞、來護兒四人趕忙進殿,將早已準備好的傳位詔書拿了出來。
裴爽則是手捧着傳國玉璽跪在一旁。
楊廣的眼神看了一眼詔書,又看了一眼傳國玉璽,楊麗華趕忙起身,從裴爽手中接過玉璽,痛哭道:
“孩子很好,你安心去吧.”
說罷,楊麗華將印璽蓋在了詔書上面。
兩滴渾濁的眼淚從楊廣的眼角滑落,一代暴君,就此離世。
“父皇!”楊銘失聲痛哭,額頭重重的磕在地面。
“陛下.”
整座紫薇城,哀嚎遍地.
大隋皇朝二世皇帝,駕崩了,舉國悲痛。
楊廣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以最爲正統的方式,傳位楊銘,從這一刻開始,大隋皇朝迎來了新的繼承人。
楊銘追諡楊廣爲明皇帝,廟號世祖。
肩挑日月,揹負星辰,穿在了楊銘的身上,不過在外面,他還要穿一件喪服,爲期三年。
楊銘因爲是皇帝了,所以不必服喪,但三年內,孝服不能脫,當然了,也有辦法,那就是大臣們會集體上奏摺,要求新皇帝以江山社稷爲重,停止帶孝,因爲戴孝就表示還處在悲痛之中,新皇帝就會以孝道爲名拒絕,大臣們再堅持上奏摺,新皇帝就會順着臺階下了。
而且皇室子孫禁止婚配,禁止任何娛樂活動,包括冊封皇后,楊銘三年內做不了主。
做主的是蕭皇后,她不點頭,楊茵絳就上不來。
所以楊家正在拼命的討好蕭皇后,而裴矩也一定會從中作梗。
“初八準時返京,昭告皇城各部衙門,務使周全,”蕭皇后在朝會上道。
楊廣停靈七天之後,宗室、宮眷、大臣、軍隊、僧道將會扶楊廣靈柩返回京師安葬,葬禮也是在那邊舉行。
裴矩道:“皇后放心,一切都會準備妥當,周邊的大軍已經在徵調了。”
初八那天,將會有十萬人,從洛陽啓程返回大興。
蕭皇后又詢問了宗正寺官員陵寢進度的情況,便一臉哀傷的早早退朝了,留下楊銘與一衆大臣。
楊銘還是坐在他的太子之位上,畢竟還沒有舉行登基大典,但是皇帝的名分已經有了,他現在就是天子。
“皇后之位,也該早早冊封了,”楊玄感着急道:“皇后不立,儲君不明,陛下還是需要早早迎皇后入宮。”
入宮,就是從東宮,入紫微宮,冊封皇后,其實等於是一場婚事。裴蘊頓時皺眉:“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陛下還未發喪,你就這麼着急嗎?”
之所以有三年服喪期,就是因爲孩童在生下來到三歲之前,基本是被父母抱着養的,三歲之後,身體逐漸發育的差不多了,就有完全的行動能力了。
楊玄縱怒道:“如今新君已立,沒有皇后,豈不是個笑話?先帝在天之靈,必也樂見於此,古禮之中,服喪之期禁止婚嫁,眼下可是還沒有服喪呢。”
他說的沒錯,楊廣還沒安葬,這不叫服喪,這是守靈,周禮當中沒說守靈期間不能婚嫁。
歷史上,在唐朝、宋朝、明朝、清朝都發生過這樣的情況,先皇剛剛駕崩,在爲先皇發喪之前,新皇帝先舉辦婚事冊封皇后,然後才爲先皇發喪,這就是鑽了古禮的空子,避免違反禮制。
唐朝以前沒有先例。
“你放屁!”裴虔通:“有你這麼鑽空子的嗎?舉國悲痛之時,行冊封之禮,你是真不害臊啊?”
一時間,楊裴兩派頓時吵的不可開交。
楊銘並不打算這麼着急立皇后,畢竟有點不合適,現在正是悲傷時刻,冊封皇后是喜事,再說了,還得蕭皇后點頭呢。
而且蕭皇后眼下,也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意思,玄感他們太着急了。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呵呵!你們反對,想幹什麼?難不成還能跳過太子妃,被扶爲皇后?”楊玄挺冷笑道:“真想如此,先從老子屍首上踏過去。”
來護兒頓時皺眉:“越說越離譜了,你們再不閉嘴,就滾出去。”
他的輩分很高,而且楊銘現在也非常倚重他,有意讓來護兒做楊瑞將來的太子太師,再說了,楊玄感和裴矩沒有下場爭吵,其他人被來護兒呵斥一句,也屬正常。
楊玄縱不服,直接站起來,指着裴蘊還要開罵。
楊銘怒喝道:“榮公的話沒有聽到嗎?滾出去!”
玄縱一愣,狠狠的瞪了裴蘊一眼,甩着袖子離開了大殿。
這下子朝堂上安靜了。
“確實於禮不合,慢慢來吧,”楊秀看了一眼裴矩,又看了一眼楊玄感。
裴矩古井無波,楊玄感面無表情。
這人啊,最怕的就是亂想,朝會上爭吵的事情傳到東宮之後。
楊茵絳的心裡很不舒服,她其實也不着急,畢竟按照禮制,怎麼也得皇帝下葬之後,過上個半年,由皇后牽頭,大臣們奏請,纔是冊封皇后的最佳時機。
父親他們確實着急了,但是裴家的狼子野心也暴露無遺。
裴淑英來見她,她都找藉口拒絕了,兩人之間本來親密無間的關係,也正在逐步發生改變。
“阿姐,今後您可不能再犯傻了,不要什麼心事都跟裴氏講,”楊玉茹小聲道:“咱們兩家現在是勢不兩立,您心善,可不保準別人有害您之心啊。”
她是楊茵絳的陪嫁女,楊玄感的庶出女兒。
楊茵絳現在本來就處在胡思亂想的階段,最怕的就是有人攛掇,聞言也是幽幽一嘆:
“我與阿雲姐妹情深,實不想走到那一步,但事關三個孩子,我不得不謹慎一些,你說的對,我今後還需多加小心。”
放到從前,楊茵絳不肯見裴淑英,以裴淑英的性子,有可能硬闖,也有可能發火,但現在不會了,她只是內心一嘆,便返回了自己的寢殿。
她是非常敏感的,知道自己與楊茵絳之間的關係,已經出現裂縫,這條裂縫想要修補,已經不可能了。
望着面前的那盞孤燈,裴淑英怔怔發呆.
大業十九年,七月初八,楊銘率領羣臣,動身返回京師。
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再來洛陽,會是什麼時候,也許很快,也許很久。
回頭望着東都高大的城牆,楊銘心中不勝唏噓,一個時代落幕了,從今往後,他就是個沒爹的孩子。
整個國家的一切,都將扛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內心是非常惶恐的,可以說是膽戰心驚。
因爲他的任何一個細微的決策,都可能影響到萬民的生計。
高處不勝寒,他的後半生,將註定如履薄冰,人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光,隨着父親的離世,將一去不回頭。
大隋王朝,萬兆子民,將迎來他們的新君,也必然會迎來一副全新的氣象。
浩浩蕩蕩的人流,沿着洛陽通往京師的官道,緩緩前行,所有人都身着素縞,在一片蕭瑟的氣氛中漸行漸遠。
楊銘的一衆兒子們,肩上掛着一根長長的白色繩索,繩索的另一端,系在了楊廣生前最愛的觀風行殿上,殿內,是楊廣的棺槨。
孫子們拖着祖父的靈柩,沿着先輩們走過的道路,大步前行。
(全書完)
給大家留一個想象的空間,一個開放的結局吧,兄弟們,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