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驕陽高懸。
此時,熙熙攘攘的汴梁街頭正有兩個錦服華飾的公子哥兒頗爲引人注目——
一個高些,一個矮些。一個挺拔,一個瘦小。一個氣度軒昂,一個機靈外露。一個劍眉朗目,一個眉清目秀。
兩人並肩而行,看上去很是……親暱。
宋小花興致盎然,在重重高牆內悶了兩個月可算重見天日的她一路上蹦蹦跳跳大呼小叫,幾乎每到一個攤頭都要停下來看一看挑一挑。雖然才逛完不到兩條街,不過,卻似乎已經把半個汴梁城的眼球都吸引了個遍。
陸子期真的很後悔,後悔出門的時候爲什麼不帶把足以能將整張臉都給遮起來的大扇子。但最最後悔的是,幹嘛答應宋小花穿着男裝跟自己出門。
這下子好了,估計明天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陸家二公子,好男色……
看着因爲之前四處遊歷時便經常女扮男裝乃至於舉手投足完全看不出絲毫脂粉氣的宋小花,陸子期無語凝噎……
“冬青你瞧,這泥人多有趣啊!”
宋小花親親熱熱挽住他的手臂,滿面興奮跳到一個捏泥人的攤頭前:“老闆,能不能按照我倆的模樣,給捏一對?”
一直笑呵呵只見牙不見眼的老闆,難得露出了兩顆閃爍着驚訝的眼珠子,將面前親密無間的兩個富家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很是明白地又笑眯了眼:“沒問題沒問題,就是照這個姿勢對不?”
把腦袋往身邊已然僵硬的肩頭一靠:“這樣!”
陸子期認命的閉上眼,心中反覆默唸:誰都不認識我,誰都看不見我……
“陸大人,好興致啊!”
“陸大人,這麼巧!”
“陸大人,今兒個天不錯哈!”
“陸大人,吃了沒?”
“陸大人……”
“…………”
身邊不停想起的招呼聲,讓陸子期對自己如今的知名度有了一個非常深入的瞭解,同時開始檢討,做人太過高調,是不對的……
宋小花用胳膊肘抵了抵身邊這個正在默默‘內牛’人:“喲嗬,想不到啊,你居然這麼有名!”
“我也沒想到……”
舉着一對栩栩如生的泥人,宋小花笑得越發燦爛:“這就是古代的大頭貼!冬青冬青,你看你的表情多傻!”
陸子期終於忍無可忍再次低聲提出抗議:“遙遙,大庭廣衆,你又是這身裝扮,收斂些好不好?”
“不好!我就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不,喜,歡,女,人!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斷了那些人的念想,將所有可能出現的小三給通通扼殺在搖籃裡!”
經過這些日子的教育和培訓,陸子期已經知道,所謂的‘小三’其實基本上就是小妾的意思。於是,心裡忍不住又將那幾個不知好歹居然敢往他園子裡送歌姬的官員,給狠狠問候了一遍。
“遙遙,那些女子不是都已經被你給打發走了麼,保證沒有人再敢這樣不識趣了。”
宋小花應對此事的方法是,當時笑呵呵照單全收,轉臉就撕毀賣身契一人給點銀錢全打發了出去。辦事效率很高,前後用不了一個時辰的時間。反正那些女子,‘受賄’的正主兒是一個也沒見着。
自然有人對這種不識大體不夠大度的妒婦行爲不以爲然多有指責,不過,宋小花是兩眼一翻懶得理,陸子期則笑意深深不去理。過不了多久,便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陸家二少奶奶的不容妾,和陸家二少爺的縱容妻,一時之間齊齊揚名於京城內外。
可是,宋小花顯然覺得這樣還是不夠的:“我就是要完全斬斷你身邊長野花的可能性!不過,如果有人因此而給你送些美少年過來的話,我倒是很樂意接受的,啊哈哈……”
陸子期真的很想一掌敲昏這個好像生怕還不夠引人側目而當街仰天大笑的傢伙,自己到底是娶了個什麼樣的妻子啊?……
正值一個得意一個悲憤之際,忽然頗有平地一聲雷功效的超級大嗓門,將兩種情緒一起打碎,同時,跌落了滿地的眼球和下巴——
“小嫂嫂?!真的是你啊?哎喲喲,女扮男裝還挺像那麼回事的嘛!”
原來,這位毫不顧及形象的俊俏公子哥兒就是傳說中的‘母老虎’,陸家二少奶奶!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衆人恍然了也釋然了。本來嘛,風流倜儻文采斐然官運亨通的陸家二少爺陸大人,怎麼可能會是個斷袖呢?於是紛紛自省中……
陸子期像是看到救星一般上前兩大步,與那說出事實真相的‘恩人’對拳一擊:“什麼時候來的京城,怎麼也不事先通知我一聲?”
而宋小花則在無數道飽含了各種各樣複雜情感的目光注視中,只管惡狠狠地瞪着那個該死的大嗓門——
粗布衣衫滿身風塵,瘦高個子略黑膚色,最有特色的,是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和那遮掉了大半張臉的絡腮鬍子,霍楠!
“剛到,正想去你府上找你,路過時見這邊熱鬧得很,就好奇過來看看。誰曾想,竟能碰到你和小嫂嫂。”
霍楠衝着宋小花露出上下兩排大白牙:“小嫂嫂,別來無恙啊!”
你才小嫂嫂,你全家小嫂嫂!
宋小花將與他第一次見面時的腹誹臺詞,原封不動的又搬出來用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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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正是賞菊品蟹的絕佳時節。
沿汴河兩岸放着的盆栽菊花仿若兩條金色長龍,一路蜿蜒,無盡無頭,煞是壯觀。
飲美酒,吃美食,賞美景,不知引得多少文人騷客興致大發而寫下了一首首詩,一闋闋詞。
夜幕降臨,河上的大小畫舫挑出各色燈籠,爭奇鬥豔,照得水面五彩斑斕,黯淡了滿天的星斗。
而舫上的佳人,更是這其中最亮眼的一道豔麗光芒。
這個時候從事‘服務行業’的女子大多是註冊在案的‘官妓’,能歌善舞能寫會畫琴棋書畫詩酒茶一樣都不能少,幾乎個個都當得起‘才女’二字。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舞舞文弄弄墨玩玩高雅之事,真是賣藝不賣身的。
當然,賣身不賣藝的也不是沒有,比較少。又當然,只要價錢合適,誰都可以既賣身又賣藝……
在最大最貴的一個畫舫的包間裡,幾個鶯鶯燕燕圍着三位神色迥異的客人,或彈琴或跳舞或陪酒或溫言軟語,各盡其責。
霍楠大口吃大口喝大聲叫好,早已樂陶陶不知身在何處。
陸子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很是道貌岸然。
宋小花則反倒頗有幾分怡然自得,竟搖頭晃腦合着音樂打起節拍來。
反正有她在,什麼野花都近不了陸子期的方圓三尺之內。而且,畫舫裡的姑娘們閱人無數,一眼就能瞧出她是個冒牌貨,再看她一副‘護食貓兒’的模樣,心中自是明白,沒人會來招惹不痛快。
既然如此,那何不好好開開眼界,玩個盡興?
所以,貌似還要感謝霍楠這個‘大電燈泡’死拖活拽的把他們拉到這兒來了。
正所謂當兵三年,母豬曬貂蟬。瞧他那副色迷迷的猴急德性,即便沒有那麼悽慘,不過也一定飢渴得夠嗆。不知道待會兒要出多少價錢,才能讓人家只賣藝的願意賣個身呢?……
正胡思亂想,大閘蟹和菊花酒相繼端了上來,宋小花立馬沒時間再去搭理人家的生理需求,只顧着先解決自己的口腹之慾了。
螃蟹性涼,陸子期不能吃,於是便專心致志的爲宋小花服務。
用特製的錘子夾子鑷子等工具將蟹殼弄碎蟹肉取出,並蟹黃一起放在小碟裡,再倒上調配好的香醋,細緻而周到。
宋小花埋頭苦吃大快朵頤,偶爾嘴角沾上了蟹黃,陸子期便笑眯眯地用帕子細細爲她拭去。
吃飽喝足的霍楠斜眼瞅着二人,眸中笑意漸深,一拍桌子:“來,經年未見,定當一醉方休!”
陸子期尚未答話,宋小花已經搶先揮了揮手:“去去,自己休個夠去!他不能再喝酒了!”
“真戒啦?不會吧?!”
“沒辦法,妻命難違。”
“你……你竟然懼內!”
宋小花看了一眼並未說明實情,只是擺出滿面無奈的陸子期,心中莫名涌起一股衝動,忽然學霍楠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他不能跟你喝,我來!”
“你?”
“遙遙!”
大咧咧一拍胸口:“告訴你,我酒量可是很好的,怎麼樣,敢不敢跟我拼?”
霍楠目瞪口呆地看着陸子期,陸子期則目瞪口呆地看着豪氣干雲的宋小花。
“小嫂嫂真的能喝?”
“我還真是不知道……”
兩人茫然對視的工夫,另一位已經自己招呼自己倒了一滿杯,叉腰站起,一仰脖子,端的是爽快至極!
“我已經先乾爲敬了!”
霍楠見狀大樂,再不管別的,一腳踩在凳子上,拎起一罈子酒,揮掌拍開,一通牛飲,涓滴不剩。
“好!夠爺們!再來!”
“這次換我先乾爲敬!”
“一起!”
“小嫂嫂果然海量!”
“那是,想當年……”
‘哐當!’
陸子期看看地上的碎杯子,又看看懷裡接住的已然不醒人事的‘醉貓’,苦笑:“酒量不行,酒膽還成……”
霍楠愣愣地念叨了一句:“老子縱橫酒場十餘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醉得這麼迅速的……”
而宋小花最後飄走的一縷意識則是:奶奶的,想當年老孃喝倒了全班的男生,這次怎麼會如此不濟?丟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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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屏退了所有侍候的人,陸子期將宋小花安置在珠簾後的軟榻上,脫下長衫爲她蓋好,又端詳了片刻她嬌憨的醉顏,這才返回席間落座,脣角帶着未退的淺笑。
霍楠轉眼又幹掉了兩壇菊花酒,正抱着第五個剛剛啓封的罈子納悶:“這種酒簡直跟水沒有兩樣,怎麼就能喝醉了呢?”
“你若是覺得不過癮,讓人換烈酒不就得了。”
“烈酒需對飲,獨酌則無趣。”唉聲嘆氣又灌了半壇下去,抹抹嘴:“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陸子期自斟清茶一杯:“寂寞非我所欲也,留名亦非我所欲也,所求者,唯心安耳。忠君,報國,佑家,則餘心安矣。”
霍楠歪頭瞅了他一會兒:“但願,你真是因爲懼內。”
“懼內實非值得驕傲之事,我既已承認,又豈會有假?”
“罷了罷了,你們兩口子的事我才懶得管。”將再次空了的酒罈隨手往地上一扔:“聽聞你入了‘樞密院’,我便向袁將軍要了回京述職的差事。”
“早就接到上報過來的摺子了,只是未料到你居然跑得這麼快,元本估摸着還應該再有個四五日才能抵京的。”陸子期笑着啜飲一口茶水,旋即正色道:“西北情勢如何?”
“不大妙。”霍楠也收起了嬉笑之態,眸中似有精光迸射:“李元昊那小子有點本事,短短數月間,西攻回鶻大破甘州,隨後,瓜州和沙洲相繼降之。回兵途中,又聲東擊西乘勢突破西涼。如今,河西走廊一帶已盡淪爲党項的勢力範圍,我大宋遏制其的屏障幾乎蕩然無存。”
陸子期點點頭,沉聲道:“現在,暫時只能以封王的形式,來最大限度抵消此戰以及與遼國公主聯姻所帶來的影響。權宜之計,必不能久遠。大宋安危真正所要倚靠的,還是你們邊防將士。”
“幹他娘,那幫什麼都不懂的龜孫子盡他媽的瞎指揮,打個屁!”霍楠將桌子拍得震天響,粗話連篇:“監軍監軍,監他奶奶的軍!該衝的時候做王 八蛋 縮頭 烏龜,該守的時候就讓弟兄們去送死,王 八蓋子的,要不是袁將軍拉着,老子早就把那幫兔崽子剁碎了給枉死的弟兄陪葬了!”
陸子期神情一凝,旋即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在軍中待了一段時間,別的倒沒見有什麼長進,罵人的話確是多了不少花樣。”
霍楠捋了兩把鬍子,很快平靜下來,咧嘴笑了笑:“一說起這個,就按捺不住。”
“你說的情況我都已經知道了,這次盼着你來,就是爲了跟你商量對策。總之,我信奉一條,良將精兵。現在,良將是有了,精兵也有了,缺的,是將與兵之間的信任。生死一線的戰場上,只有信任,才能默契,纔會捨命,才得勝機。你與袁將軍只管放手去做,別的事情由我來解決。兩年內,務必訓練出一支有凝聚力,有戰鬥力的鐵軍。否則,一旦有變,西北邊防危矣。”
陸子期以指腹輕輕摩挲着杯沿,停頓少頃,緩緩言道:“告訴袁將軍,這支鐵軍的名號就是——‘袁家軍’。”
霍楠聞言一驚:“本朝最忌將領與部屬關係密切,這樣做,必招彈劾。”
“放心,一切有我。”
略一尋思:“你可是已經與皇上達成了一致?”
擡首挑眉:“聰明。”
“但皇上並未親政。”
“太后年邁,還政可期。爲今之計,蓄勢一搏。”
“如此說來,朝局有變?”
“表面平靜,暗流洶涌。”
“是否已有了計較?”
陸子期起身來到窗前,舉目望向水面的斑斕:“西北軍中新貴霍將軍與朝中新貴陸大人,在這燈紅酒綠之地尋歡作樂一事,想必已經傳到了有心人的耳朵裡。接下來要做的,便是靜待其變。”
霍楠與他並肩而立:“我剛一抵京,沒去官衙報備便來找你,定然出了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而最大的意外是,戰功赫赫的霍副將,竟會是五年前新科及第卻又掛冠辭官,行蹤飄忽浪蕩不羈的霍大人。”
“最不意外的是,我與你,交情未變。”
“而且更深。”
兩人相視,同聲長笑。破沉沉之夜幕,黯璀璨之華光。
另:李元昊實在是一個大大的牛人也~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