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高大威嚴,人站在地上仰視難免會生出渺小的感覺,而夜寒川就那麼不大恭敬的瞧着佛像的臉,淡淡道:“從前不信,也沒什麼想求的。”
“那現在有想求的嘍?”靜姝問。
夜寒川收回目光,落到她的臉上,輕聲道:“是,現在有所求。”
求他能找到一個兩全的辦法,既不負爹孃,也不負她。
“求我嗎?”靜姝拉着他的胳膊,眼睛亮亮的問。
夜寒川迎着她的眼神,點了點頭。
兩人跨出了寺廟的門,向下眺望能看見滿山蔥蘢,隱隱有薄霧籠罩其中。
靜姝的手放在他的臂彎裡,笑眯眯道:“不用求,只要你不做對不起我的事,我不負你。”
夜寒川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靜姝似乎知道了什麼,然而她的目光清明無比,好像那只是他的錯覺。
察覺到他許久沒說話,靜姝轉頭看他。
夜寒川嘴角動了動,“如果,如果你父皇覺得我是個威脅,容不下我呢?”
“我不敢說我父皇是個明君,但他不傻,也分得清是非,自斷臂膀這種事他不會做的。”靜姝神情認真,頓了頓,她又道:“就算他昏聵了,我和承宣也會攔着他。”
她目光清明,真摯而坦誠。
夜寒川想,或許他應該相信現在的皇帝,相信他不會像先皇一樣昏聵,設計殘害忠臣。上一代的血已經流了,先皇也在父親死後不久殯天,這一代的人不該爲這件事再流血送命了。
更何況,這一路走來,大周境內民生安穩、海晏河清,若是他貿然點起戰火,只怕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要流離失所。
“我不會對不起你。”
夜寒川的大手摸了摸靜姝的後腦,聲音很輕。
但這裡頭有多重的承諾,只有他心裡清楚。
寺裡清幽,難得他們有這樣獨處的時候,索性就在這留宿了一日。
天色擦黑,靜姝摸進了夜寒川的房裡。
“有人跟到這來嗎?”
“有。”
靜姝皺了皺眉,這羣尾巴還真是陰魂不散。
斟酌半晌,她猶豫道:“我們要不要……”
夜寒川看她一眼,淡道:“已經做完了。”
“!!”
靜姝嚥了一口唾沫,“你什麼時候殺的?”
“咳。”夜寒川耳尖紅了紅,“就剛剛,在你沐浴的時候。”
這禪房隔音不好,耳力好點能把房間裡的水聲聽得一清二楚。
平日遠遠吊着也就罷了,今日有兩條尾巴跟着他們上山,因着四周都是林子,就躲在了靜姝房間的不遠處,還言語不乾淨的小聲議論。
整日被他們窺視已經受夠了氣,他怎麼還能忍他們躲在靜姝的房間旁邊,聽她的洗澡聲想入非非?
靜姝不知道還有那種事,擔憂的問:“屍體扔哪了?別嚇着這裡的僧人。”
“放心,林子裡鳥獸不少,會處理乾淨的。”
那倆人跟着來了寺廟,卻沒能再回到江州城內。
下山回城之後,靜姝帶着人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逛,從白天晃到夜晚。
如是這般已經在江州無所事事了十幾日。
終於有一天晚上,一行人在湖中畫舫上飲酒作樂,錦如累的不行早就趴在一邊睡着了,姚五輕手輕腳的進了船艙,來到靜姝和夜寒川面前。
“侯爺,長公主,尾巴沒了。”
“確定嗎?”靜姝滿眼的酒意瞬間清醒。
“確定,屬下一直盯着他們的動靜,見着他們撤走了。”
“跟上去,看他們出城。”夜寒川沉聲道。
過一會,陸達也回來了。
“怎麼樣?”
“畫舫周圍已經確認沒有人,咱們住的客棧周圍也都沒有可疑的行跡。”陸達謹慎的回答。
靜姝放下了心。
兩人又在畫舫上等了一會,姚五很快回來,報告尾巴們離開了江州城,一路往北去了。
磋磨了二十多日,總算騙過了老二派來的探子,靜姝精神一震,道:“立馬收拾行李,該扔的扔,輕裝簡從,明日出發去揚州!”
江同和,她費了這麼多心思,是時候該見見他了!
……
一路疾行,沒幾日就到了揚州。
還未進城,就已經能隱隱體會到揚州的嫵媚妖嬈。
城門樓上的“揚州”二字並不遒勁,縱橫勾畫中帶着揚州獨有的多情。
城門口,幾輛馬車低調的駛了進去。
清晨的薄霧中帶了點點水汽,路旁楊柳依依,道不出名字的花沾了晨露,微微搖曳。
靜姝靠在窗口,探出手指,有紛落的花瓣從指縫中劃過。
“這裡已經是春天了,不愧是揚州,景色不錯啊。”
她收回手,回眸看了一眼沉默的夜寒川,眼角上挑,“你看起來好像不高興?”
話音才落,外邊就傳來一個聲音。
“靜姝,我來接你了。”
男人溫和的嗓音十分好聽,靜姝探出頭去,眉梢一喜,下了馬車。
舒衍手中正抱着一束揚州獨有的花兒,自然的送到靜姝的懷裡,用親近卻不顯得冒犯的目光打量着她。
“月餘不見,你消瘦了些。”
靜姝沒來得及答話,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從身後傳出來。
“一路勞頓,自然及不上你在這溫柔水鄉過的快活。”夜寒川隨之下了馬車,他冷冷地看向舒衍,周身溫軟的水汽都有些涼意。
舒衍並不在乎他的敵意,禮貌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這一路舟車勞頓,在下已經賃好了一處宅院,一應物品俱全,各位這幾日先好好休息休息。”
夜寒川雖然不喜他,但也知道對靜姝來說這是最好的選擇,因此緘口不言。
舒衍在前頭帶路,一行人拐過不起眼的小路,來到一處宅子前。
靜姝沒想到,他說的宅院,竟然有這麼大。
“大隱隱於市,我這樣光明正大,江同和反而不會懷疑。”舒衍引靜姝到了主院,對靜姝溫柔道:“他們沒把你照顧好,你放心,這次還有我在揚州。”
沒照顧好?
夜寒川劍眉一挑,邁大了步子,與靜姝並肩走在一起。
“舒老闆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以你那點拳腳,日後動起手來,只怕才真的不好照顧。”夜寒川低沉的聲線隱隱含有嘲諷。
“這就不勞煩侯爺擔心了。”舒衍溫和一笑,話音不疾不徐,眼神卻多了幾分犀利。
靜姝夾在這兩人中間,只覺得他們一個氣勢凌厲,一個綿裡藏針,往來間都是看不見的刀子。
她趕緊踏出一步,遠離了他倆,免得被誤傷。“揚州美景甚多,我想出去轉轉。”
“我陪你去。”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道。
“你來揚州這麼些時日,該看的也都看過了,還有什麼好轉的?”夜寒川面色不善看向舒衍。
“我樂意給靜姝做嚮導,倒是侯爺,舟車勞頓不如先去休息?”舒衍笑容得體,毫不相讓。
“本侯身體甚好,並不覺得勞頓。”夜寒川緊跟着道。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陸達姚五躲在後頭,一個爲舒衍說話,一個爲夜寒川說話,爭得面紅耳赤也不敢動手。
怕被發現,然後被牽連。
錦如站在他倆旁邊,對這種爭來爭去的行爲十分不解,直愣愣的說:“聽說揚州仙女湖特別有名,不如你們一起去吧?”
夜寒川和舒衍對視一眼,舒衍率先對靜姝道:“也好,仙女湖距離我們宅子不遠,我帶你去吧。”
靜姝偷瞄了夜寒川一眼,扯出一個笑來,“好啊。”
舒衍帶着靜姝出門,夜寒川沉着臉跟在了後頭。
揚州的仙女湖名不虛傳,金色的陽光灑下,波光粼粼,水面上幾隻黑天鵝優雅地遊了過去。
“怪不得有人說人生只合揚州死,這地方確實是好。”靜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舒展開眉頭。
“喜歡的話,此間事了就住下,我把那間院子買下來。”舒衍迎風站在靜姝身邊,低頭看她的時候溫柔地不像話。
“事了再議吧。”
陽光灑在靜姝身上,給她的髮絲和鼻尖輪廓都鍍上了一層光。
夜寒川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其它方向走去。
靜姝轉頭,望向男人越走越遠的背影,衝他喊了一聲。
“你去哪?”
夜寒川轉過身來,平平淡淡道:“你今早還沒吃飯。”
陽光好像直接照到了心底,暖洋洋的。
從江州馬不停蹄的趕過來,今早到了揚州城,她不想再啃乾糧,故而就沒吃什麼,沒想到他都記着。
順着他走的方向,隱約能看見食樓,靜姝勾起脣角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腳步輕快,朝夜寒川奔去。
舒衍微微一愣,身旁的女子就在一瞬間,在他的身側消失不見。
“走哇,一起去。”靜姝拉住夜寒川的衣袖,沒忘記轉頭叫舒衍。
舒衍臉上綻開溫潤的笑意,跟上二人,道:“前頭滿花樓不錯,花餅做得很好。”
如今正是早點用完,午飯未開的時候,滿花樓裡的人不算多。
三人像普通遊人一樣要了幾個特色菜品,靜姝還特地包走了一包花餅。
不管有沒有江同和的人盯着,她都做足了遊玩的姿態。
只等入夜後,才秘密見了聽風的人。
“暫時查到的是,江同和手下還有一百多號人,各行各業的都有,平日和普通的百姓一樣,但定期會和江同和聯絡。”舒衍道。
“是的,揚州官場中有不少是他的人,還有諸如販夫走卒之流,也有北越人混跡其中。”聽風的探子補充道。
事情比她想象的要棘手,這一百多號人是聽風反覆確認定下來的,那些沒被發現的不知還有多少。
靜姝微微蹙着眉,一邊聽他們說,一邊看着手裡的資料。
花餅擱在她手邊的碟子裡,她目光不擡的探手去掰,因爲用力過大,花餅碎成了粉末狀。
夜寒川垂眸,視線掠過她指尖的花餅碎屑。
從衣袖裡拿出一塊手帕,擡手一抹,將她的手指抹乾淨了。
靜姝這才擡頭,一臉疑惑的看向他。
夜寒川點了點被她掰碎的花餅。
靜姝順着他的手指落下目光,讚道:“手真好看。”
聽風衆人第一次見女主子,原本懷着極敬畏的心情,驚聞此言,一個個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當着這麼多人,夜寒川下意識想說她胡鬧,然而舒衍在對面,他清了清了嗓子,淡淡道:“好看就多看看,一個江同和不必費這麼大心思。”
靜姝可逮着一個說他的機會,正色道:“胡鬧,這種話怎麼當着大家說。”復又壓低聲音道:“回頭我們私下說。”
夜寒川看她那一本正經的模樣,無奈的笑了笑。
指尖在她資料的一處點了點。
那裡寫着聽風的結論:江同和不會武功。
“確定他不會武功嗎?”
事關重大,靜姝不敢馬虎,開口詢問。
舒衍到的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江同和的資料,他略一沉吟,搖了搖頭道:“他從沒動武,身邊也總跟着人保護,不見得會。”
靜姝點頭示意自己知曉。
江同和不會武,這對他們來說是件好事。
夜寒川冷然擡起眼,“我不信。”
北越地處嚴寒,住在那種地方的人各個好勇鬥狠。不管江同和是誰的人,他能被派到揚州幹這樣的大事,絕不會一點武功都不會。
聽風諸人皺了皺眉,其中一人道:“我們雖然沒查到江同和在北越的身份,但他在大周是由文試進官場,到揚州上任也走得很慢,到了之後因爲水土不服還病了幾日,若是會武功,怎麼會這麼脆弱?”
夜寒川沒解釋,而是提醒靜姝道:“江州的北越人,各個武功高強。”
由那邊的臥底推這邊,江同和不該不會武。
“不然試試他?”一人猶疑道。
夜寒川搖了搖頭,沉吟道:“不能驚動他,把他留着,我親自對付他。”
聽風探子猶疑的看向舒衍。
舒衍道:“聽他的。”
對付北越人這件事上,沒人比夜寒川有話語權。
有夜寒川出手,江同和那邊應該沒什麼問題,靜姝發愁的是這些散落在揚州各處的北越人。
若是不能一次把他們全都控制住,只怕其餘的聽到風聲就會作亂。
到最後,遭殃的還是揚州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