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折騰了大半宿,而內閣卻折騰了整整一宿,因此第二天一大早照例早朝時,弘治皇帝的精神自然好不到哪兒去,而比他年齡要大一倍的劉健李東陽謝遷就更不用說了。五樁聽着重要實質上卻無足輕重的大事一奏完,接下來那些陛辭引見等等官樣文章一做,皇帝便立時頷首示意退朝,連一刻都沒有多留,三位閣臣也急着回直房補覺。
而對於年少的朱厚照來說,他卻不知道昨夜還有這樣的變故。昨日去吏部旁聽,結果因爲一個好字,他被弘治皇帝耳提面命教訓了整整半個時辰,這一日再不敢觸黴頭,便打發了劉瑾去司禮監打聽,然而,四個雖沒看見密揭和御札之中寫着什麼,可卻心知肚明其中關節的司禮監大佬個個守口如瓶,以至於劉瑾碰了個軟釘子,只好怏怏回去覆命。
朱厚照倒是有心再次溜出宮打探打探消息,順便問問自個讓徐勳辦的事,奈何承乾宮比從前看得緊多了,而且弘治皇帝竟是派人押了他去文華殿聽講書,哪怕他再不情願,可金口玉言一下,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聽命。
至於宮外的徐勳,除了必要的日子跟着徐良去興安伯府去完成必要的喪儀,接下來的大多數日子仍然繼續閉門不出,閒來沒事就讀着之前王世坤走了一趟北京國子監後,從國子監祭酒謝鐸那裡捎帶回來的書——他完全沒想到,章懋託他給謝鐸送的信,不是爲了別的,竟是爲了讓謝鐸收了他當學生儘管謝鐸尚未明說是答應還是拒絕,可卻讓王世坤帶了四箱子的書回來,讓他對那位遠在南京的老先生深深感懷的同時,肚子裡的愧疚就別提了。
他從來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類型,他曾經算計得章懋丟了大臉,結果章懋卻對他這般厚待,這怎讓他過意得去?
倏忽間就又是一二十天過去了,興安伯徐盛的七七已經做完,只等擇日下葬。這一日徐勳一面看書,一面盤算着慧通那兒究竟查到了多少線索,另一面又想着這些天偶爾晚上在李慶孃的引路下溜去羊肉衚衕和小丫頭私會,李慶娘竟說小丫頭爲了他冒險去“巧遇”李東陽夫人,他實在是過意不去,如今自己的事定下,也該想個法子讓小丫頭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正分心三用的當口,外間驟然一陣大聲喧譁。不一會兒,隨着一陣腳步聲,陶泓竟是一陣風似的直接撞開厚厚的門簾衝了進來。
“少爺……少爺,天使來了”
初到京城沒幾日,陶泓就已經學會了京城官宦人家的那套稱呼。當然,這也得益於常常上這兒串門的王大公子言傳身教。而如今的徐勳已經過了會把天使當成鳥人的時節,他幾乎下意識地把書往桌子上一擱,隨即站起身問道:“來的是誰?是我爹接旨還是我?”
“來的是……咳,總而言之是好事不是壞事,少爺您趕緊先換身衣服”
見陶泓話說半截,二話不說就打開了藤箱去翻找他之前面聖時的那一身冠服,徐勳頓時異常奇怪。然而,既然是好事,他就懶得想太多了,由得陶泓扒拉下了他身上那一件家常夾襖,把整套冠服給他穿得整整齊齊。待到出了二門,他看見徐良已經站在了院子裡,而接旨的香案前頭,那手捧黃綾誥旨的司禮監寫字孫彬身後,赫然正站着許久不見的瑞生
一別就是近兩個月,瑞生顯得比從前更沉穩了一些,至少往那兒一站,十足十宮裡出來的人,不像從前那般總有些畏畏縮縮的模樣。然而,此時此刻瞧見徐勳匆匆從二門出來,他的臉上仍然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喜,可還是硬生生忍住沒挪動步子,只一個勁盯着那個大步過來的人,彷彿怎麼看都看不夠。
儘管他也就服侍了徐勳半年光景,可這半年卻是他一生當中最快活最舒心的日子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興安伯徐盛故去無子,依律有奪爵之法,然昔興安伯徐祥勤慎功高,諡武襄興安侯徐亨徵兀良哈有功,朕不忍功臣絕後,因命吏部訪求,得徐盛從弟徐良徐毅。以長幼,茲令徐良襲封興安伯爵位,祿千石。徐毅仍旗手衛千戶。欽此。”
這短短一道聖旨宣讀完畢,徐勳見徐良跪伏於地,手指竟是緊緊摳着地面,哪裡不知道半輩子蹉跎的老爹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喜訊,忙輕輕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直到徐良終於迸出了那一聲謝恩來,他方纔跟着附和了一聲叩下頭去。然而,他正打算去攙扶徐良時,卻只見上首又傳來了孫彬的聲音。
“徐公子……不對,日後該改稱一聲興安伯世子了。這接下來還有一道兵部下給你的任命公文,只不過不是旨意,你就不用跪拜了。”
擡起頭的徐勳見孫彬笑眯眯的,立時攙扶着徐良起身,等徐良接過了那黃綾封皮的聖旨,他才伸出手去,接過了那份兵部任命公文。待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他不覺再次擡起頭和孫彬對視了一眼,卻因滿院子下人,沒貿貿然開口相問。一直等到徐良先回正房供奉聖旨,他把孫彬請到正廳奉茶,這纔拿着那文書問道:“孫公公,這是……”
“咱家可是要恭喜世子了,雖說按照永樂朝的制度,這府軍前衛總共有五個指揮使,但現如今除了你之外,其餘四個都是食祿不管事的,至於千戶百戶之類的軍官也都是如此。蕭公公說了,皇上不是指望你整軍,也不是指望你帶兵,是因爲太子殿下所求。所以你只要挑五百個人,不管是正軍還是軍餘里頭挑五百人,都隨你,至於軍官,你不是和定長孫熟識嗎,可以通過他去調幾個過來。總而言之,三五個月之內,你至少得讓這些人能夠讓太子殿下看一看。算算日子,這幾天你和興安伯又要搬家,十日之後,你去兵部正式關領上任。”
說到這裡,孫彬見徐勳瞠目結舌,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若是擱在從前,你年紀輕輕自然難以服衆。可如今你是興安伯之子,先進指揮使就不唐突了。雖說是張永給太子殿下出的主意,但若不是蕭公公,又豈會有人想到府軍前衛去?蕭公公還說,太子殿下這些日子被拘在文華殿讀書,已經叫苦連天,東宮那邊少不得變着法子以玩樂替太子解乏。你既是有緣和太子相識,今後又管帶幼軍,有無數機會和太子相處,大可好好想想主意,怎麼把太子殿下的心從那些玩樂上頭抓過來。皇上只有太子殿下這一根獨苗,讓其身體壯健纔是真好。”
徐勳本就只是服小功五月,若非徐良要襲爵,頭七過了就能出來見人,只要喪服穿在裡頭就好。再加上他和徐盛並沒有多少感情,自然不在乎這喪期之內就任職司。知道自己這職司一半是朱厚照的意思,一半是蕭敬在背後使力攛掇,他自然拎得清,少不得請孫彬轉告蕭敬道謝云云。而孫彬斜睨了一眼瑞生,見他看着徐勳彷彿有話要說,當即就站起身來,笑着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竟是徑直先出去了。
“少爺……”
見瑞生瞅着自己的眼睛竟是漸漸有些紅了,徐勳忍不住在心裡哀嘆了一聲,可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油然而生——還是那個動不動就愛哭的小傢伙站起身走到瑞生跟前,他一如從前那般笑着按了按他的腦袋,這才問道:“在宮裡可好?”
“嗯,好”瑞生使勁點了點頭,彷彿是生怕徐勳不信似的,他又補充道,“蕭公公待我很好,除了去乾清宮和司禮監議事之外,到哪兒都是我跟着。大夥兒都對我很客氣,孫公公還教我寫字和各種規矩,如今我已經會認五六百個字了”
見瑞生滿臉自豪的樣子,徐勳忍不住又彈了一下小傢伙的額頭,見他眼睛亮晶晶的,他這才笑着點點頭道:“很好,你果然是長大了只在宮裡要記住緘默是金,別逞強亂說話,尤其要聽蕭公公孫公公的話。還有記着一點,別因爲宮裡有人說我的是非就忍不住,也不要想着往我這兒通風報信,你如今是宮裡的人,以後記着不要再叫我少爺了……”
徐勳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眼角餘光卻少不得往門簾那邊撇去。雖不清楚出了門去的孫彬會不會偷聽什麼,雖不清楚瑞生是不是有聽到過什麼司禮監的機密,但他還是不打算去賭這種可能性,只在一邊說時一邊抓住了瑞生的雙臂,右手食指卻輕輕地在小傢伙胳膊上劃了幾下,卻是小心二字。見瑞生看着自己,突然咬起嘴脣使勁點了點頭,他這才露出了笑容。
皇城北司禮監的第一道門不像外頭衙門一概面北朝南,而是朝西而立,進門之後朝南種有十幾棵松柏樹的後頭,便是一排低矮的房子。這便是宦官之中赫赫有名的內書堂了。
四間屋子裡的小宦官統共加在一塊,也不過是二三十人,六歲到八歲的一撥,八歲到十歲的一撥,十歲到十三歲的一撥,十三歲到十六歲的又是一撥。最大的那些個眼看就要出來分派職司各處做事,而在這裡給他們講課的,全都是真真正正的翰林。可以說,外頭那些爲了科舉勤學苦讀的書生,也少有能享受這般待遇。
這會兒蕭敬和李榮正站在內書堂的窗外,看着那些小孩子們在聲音清亮地朗聲讀着聖賢書。突然,李榮便笑了一聲道:“看着這些孩子們,倒是想起了咱家剛入乾清宮當答應的時候。只可惜咱家入宮晚,錯過了在內書堂讀書,不如蕭公公學識淵博。”
“李老哥何出此言?這滿宮裡,誰不知道你的字乃是一絕,就連皇上也讚不絕口?”
“過獎了過獎了……”李榮笑眯眯地擺了擺手,突然話鋒一轉道,“這些天跟着你的那個小傢伙看上去伶俐得很,叫什麼來着……咳,我這記性真是不濟事了。瞅着是個挺機靈的小傢伙,乾清宮如今正缺個答應,不知道蕭公公你可肯割愛麼?”
看着倚老賣老的李榮,蕭敬情不自禁皺起了眉頭,隨即才淡淡地說:“他規矩都還沒學全呢,在咱家身邊再留幾個月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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