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大比之年皇帝御奉天殿策進士,向來是一次盛會。儘管絕大多數進士都不敢真的擡頭偷窺天顏,可終究是和天子照面的機會,也是他們這一輩子輝煌的開始。這天一大早,黑壓壓數百名進士雲集在奉天門外,一個個都是激動得無以復加,誰也顧不得周邊的同年,於是右手低垂的徐禎卿自然絲毫不引人矚目。
等進了奉天殿覲見了天子,弘治皇帝當廷公佈了考題後退座,一衆考生這才先後坐下。徐禎卿等答卷紙和草稿紙一發下,就拿出考籃中先頭預備好的夾板,以這幾天常常習練的嫺熟動作把右手夾上了。
他的名字至今也只有弘治皇帝太子朱厚照蕭敬孫洪等寥寥幾個知道,連同諸位大佬在內都是茫然無知。這會兒旁邊監試的一個官員見他這幅光景,忍不住上前斥道:“你這手是怎麼回事?”
“回稟大人,我之前不慎摔斷了手。”
此話一出,那官員立時愣住了,旋即就沉下臉說道:“御前殿試,你這等樣子成何體統,此前爲何不報?”
“大人,殿試並無規則說折了手的不能與試,況且晚生此前覲見聖駕並無失儀之處,如今打上夾板也只是爲了書寫文章,懇請大人行個方便。”
這殿試有人因爲突遭丁憂而回鄉的,可折了手來參加殿試的卻幾乎聞所未聞,一時間,那官員頓時躊躇了起來。想着徐禎卿態度誠懇,遇到這樣的事也實在是倒黴,他雖然眉頭大皺,但終究淡淡地點了點頭。等到徐禎卿奮筆疾書,他才悄無聲息地回到幾個監場官的行列,低聲把剛剛那事兒一說,衆人多半是嘆息連連,只有幾個科道官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
同會試只由那兩位主考主持大不相同,殿試讀卷官陣容向來異常豪華,內閣三老劉健李東陽謝遷一個不拉,六部尚書從馬文升韓文劉大夏以下全數到場,再加上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使史琳等,幾乎是一網打盡所有弘治名臣。儘管並非如此就能保證殿試結果公正公平,但至少能夠被這一系列大臣激賞送呈御覽的卷子,水平差不到哪兒去。
然而,這天殿試一結束讀卷一開始,卻突然有一連好幾道彈劾送入了中樞,須臾便到了司禮監的案桌上。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的本意是正在殿試讀卷最要緊的時刻,不要去打攪了那些老大人們,李榮卻堅持事關重大不可不報,兩人相爭不下,李榮便袖着這些彈章拉上掌管東廠的王嶽徑直去往御前。
把那些彈章的節略一一對弘治皇帝稟報了,李榮便擡起頭說道:“皇上,殿試乃是國家取材大典,而取賢須首重取德,這徐禎卿身爲貢士和人當街衝突,以至於折了手,卻在殿試的時候有意矇騙不報,上了夾板參加殿試,大失體統。兼且此人和弘治十二年被皇上黜退爲小吏的唐寅相交莫逆,人品低劣可見一斑……”
李榮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弘治皇帝一時眉頭緊蹙,想到的卻是自己之前問朱厚照爲何會在張皇后千秋節想出這樣的點子,以及那幾首樂府從何而來時,朱厚照那洋洋得意的回答。
“父皇,把兒臣自個當禮物送給母后,那是徐勳出的主意,兒臣想想正合心意就用了。可那祝壽父皇萬萬年的主意是兒臣自己想的,本來麼,母后最着緊的就是兒臣和父皇……不對,是父皇和兒臣,別的身外之物她哪裡在乎!至於那樂府,是徐勳找人寫的,叫什麼姑蘇徐禎卿,對了,兒臣生怕這寫詩的人品行不端,褻瀆了母后的千秋節,還讓谷大用帶着人把他的祖宗八代查了個遍。谷大用對兒臣說,這徐禎卿早年學文於吳寬,學書法於李應禎……”
因而,此刻李榮雖說又讓王嶽把東廠偵緝所得一一報上,可弘治皇帝一面聽一面咀嚼,發現和他此前從朱厚照那聽說的那些內容相比較,卻是完全大相徑庭,他不禁漸漸沉下了臉,到最後突然冷冷地說道:“王嶽,東廠是閒着沒事幹了,居然去打探一個區區貢士?”
王嶽和李榮素來交情不錯,因而李榮常常越權差遣東廠的番子去做些事情,王嶽也就都默認了。此時皇帝突然開口責難,他不禁吃了一驚,旋即就誠惶誠恐地跪下,好一會兒才訥訥說道:“皇上,奴婢只是一時聽說這徐禎卿夾板應試,所以生怕此人是在外與人齟齬至損肢體,人品有差……”
“你好大的膽子!”
儘管李榮平素自恃聖恩,但這會兒眼見得天子發火,他不禁心生懼意,亦不敢真的把這些都推在王嶽頭上,忙也跪下說道:“皇上息怒,都是奴婢眼看那彈劾越來越多,所以就自作主張讓王嶽的人去查一查……”
“好一個自作主張!若是你們真查了個水落石出也就罷了,偏生語多不實,混淆黑白!”鮮少對這幾個親近內侍大光其火的弘治皇帝劈手丟出了那幾份奏摺,怒氣衝衝地對一旁的乾清宮答應孫洪吩咐道,“孫洪,你親自去北鎮撫司與葉廣傳朕口諭,限他於金殿傳臚之前把貢士徐禎卿的來歷底細都稟報上來,要快!”
見孫洪須臾就去了,地上的李榮只覺得心中戰慄,竟是不知道這番天子雷霆從何而來。然而,弘治皇帝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接下來又淡淡地說道:“若是葉廣查着和東廠差不多也就罷了,不然的話,東廠上下也該好好理一理了!弘治十二年的弊案都已經這麼多年了,還翻出來說事,這等興風作浪的手段就以爲能糊弄得了朕?”
“奴婢該死!”
面對這少有的重話,無論李榮還是王嶽全都是免冠連連叩頭,再不敢有一句辯白。儘管兩人最終得以從乾清宮全身而退,但在場的終究還有不少乾清宮答應,這兩個頂級大璫被責的消息須臾就透『露』了出去。等消息傳到司禮監掌印蕭敬耳中,他想起徐勳事先讓瑞生遞過來的消息,面上雖只是哂然一笑一句話沒有,心中卻是不無暢快。而消息傳到了承乾宮,劉瑾谷大用等人就甭提多高興了。谷大用甚至還拉着劉瑾哥倆小酌了一杯。
“這下子,看王嶽還能怎麼橫。還是徐勳那小子鬼主意多,如此下去,西廠重開的日子必然就不遠了,到時候,老劉,咱們可就不用再看老王嶽的臉『色』了!”
“好好,我就等着那一天!”劉瑾口上這麼說,心裡卻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貢士,卻引來了這麼一場風波。太子遣谷大用打探徐禎卿底細是他告訴徐勳的,可當徐勳說讓他轉告谷大用,打探消息不妨事無鉅細不要放過所有優缺點,他還覺得不以爲然,如今看來,這位世子爺真的是成精了!
當焦芳得知宮中李榮和王嶽遭了皇帝斥責的時候,卻已經是殿試讀卷接近尾聲的時候了。不料事情突然起了這樣的變故,他一時只覺得措手不及,可無論怎麼想,他都『摸』不清楚情勢爲何會如此急轉直下。然而,更讓他又驚又怒的還在後頭。
那幾個科道言官竟是因奏事無據,譁衆取寵,有的罰俸三月到半年不等,有的貶了外官!
而李榮因爲這事,之後竟暫時告了病在私宅休養!焦芳在宮中的耳目多半仰仗這位資格極老的司禮監秉筆,而那幾個言官也有兩個是他心腹,兩人全都在貶外官的行列,他這下子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於是,等到了金殿傳臚日,他雖然精神抖擻地站在大殿上,可聽到那一個個次第唱名的時候,仍然是心裡一陣陣怨憤驚怒。當一個熟悉的名字倏忽間傳入了耳朵的時候,他只覺得整個人倏然一震,若不是多年的朝儀歷練出了不動如山,他幾乎就想扭過頭去看清楚那個辱了他父子,又讓他損失慘重的無名書生。
作爲真正的始作俑者,這一日殿試放榜,徐勳就不似之前會試放榜那樣只打發了一個金六前去,他放了府軍前衛半天假,又邀了王守仁一塊前去看榜。
到了地頭,黑壓壓的一片人羣卻大多數都是看熱鬧的和各家親友,而真正的新進士們卻要在奉天殿去親自聆聽名次,心理素質不好的當場暈過去也不足爲奇。
已經知道宮中那一系列變故的他自然是心情極好,這會兒等着發榜,他就對王守仁開玩笑道:“王兄,你是參加過金殿傳臚的,那會兒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你是怎麼個心情?”
“我麼……”遙想當初殿試唱名,王守仁忍不住惘然地眯了眯眼睛,繼而才輕聲嘆道,“那會兒我當然是高興的,能中二甲第六,也算不負多年所學。只比起父親當年的狀元來,我這名次實在不值一提。”
二甲第六就是全國第七,這還不值一提?
徐勳正在感慨王守仁不愧是立志要成聖的人,不是他這等凡夫俗子可比的,那邊廂就傳來了一個嚷嚷聲:“張榜了,張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