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全都在太平門外城郊,而京師的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也並不在大明門之外的千步廊,而在宣武門裡街西邊緊挨着漕河的刑部街。畢竟,三法司年年決囚,可說是天底下陰氣死氣最重的地方,犯了皇城風水就事情大了。然而,對於這一點這三大衙門的主事者也不是沒有嘀咕的,這錦衣衛詔獄一直以來也不知道關過多少人死過多少人,還不是好端端地杵在皇城之南?
作爲刑部尚書,前一次審理張瑜劉文泰等人庸醫致死弘治皇帝的案子閔珪沒份參與,這一次審理這些韃子奸細,皇帝卻愣是直接塞了過來,還當着羣臣的面說了那麼一番話,一大把年紀的閔珪自是幾乎氣病了。
儘管心氣不順,可君命難違,他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調集了手下的精兵強將。他原本卯足了勁要從中挑出些毛病來,可奸細纔開審了頭三個,其中便有兩人是貨真價實曾經爲韃子提供過情報的,他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他根本不信錦衣衛西廠和府軍前衛有這等本事,否則韃子年年犯邊,這些奸細怎麼從前就不見他們把人抓出來?
這一天和葉廣一塊審理完最後一個人,他便忍不住出言譏刺道:";葉大人,韃子年年犯邊,要是錦衣衛次次都猶如這回一般行動迅速,此前幾次用兵也不會勞師無功。”
“大司寇說得極是,只不過,從前皇上從未讓錦衣衛經管過這種事。”葉廣不慌不忙答了一句,見閔珪的臉色一滯,他又笑吟吟地說,“而且,此次不單單是錦衣衛出馬,又有西廠和府軍前衛輔助,徐大人又提點了網格化梳理的辦法,自然事半功倍。今次牛刀小試能有這樣的成果,實在是意外的驚喜,而且大司寇提醒的對,日後當以此爲永制纔是。”
吃葉廣這話一噎,閔珪的臉色頓時更難看了。然而,他纔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葉廣就慢條斯理地又說道:";只是,前時那個出沒永福寺的黑衣人,還得勞煩刑部下海捕文書去查。此人泄露行跡吃人喝破,竟然還擲出了飛刀想要殺人滅口,實在是罪大惡極。刑部下文書,天下州府縣都不敢違命,總比咱們錦衣衛這麼一丁點人手的強,不可能抓不到。”
見葉廣說完這話就拱了拱手施施然告辭離去,閔珪簡直難受得想要吐血。錦衣衛人少……錦衣衛就是再人少也總不敢下屬對上峰陽奉陰違,哪裡像那些地方按察司對上命總是拖拖拉拉不肯用心,但凡刑部嚴查的大案,他們也都敢敷衍了事,這次讓他到哪裡去抓人?
因而,等到一個書吏上來陳奏,說是影子圖形已經畫好,又在他面前展開了來,他幾乎連看都不想看,直接擺手道:";不用拿給我看,直接印發下去,讓他們嚴厲查辦”
“是,大人”
可就在人收起東西要拿走的一瞬間,閔珪冷不丁瞥見了那上頭的人,起初以爲自己眼花,多瞅了兩眼不覺呆若木雞。他正想開口把人叫住,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止住了,猶猶豫豫許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原本就壞的心情更是糟透了。站起身來在屋子裡連連踱了好幾步,他嘴裡最終迸出了幾個咬牙切齒的字眼來。
“該死,真該死”
徐經……徐勳……姓徐的就沒幾個好東西
儘管心中尚未有多少確信,可人在高位時間長了,對於風吹草動自然異常敏感,因此只猶豫了片刻,他便高聲喚來了一個心腹皁隸,對其吩咐了一番之後,這才徐徐坐下了。事到如今,與其大費周章去確定這事情是真是假,還是先把它當成真的應對了再說
謝遷的宅邸位於小時雍坊的武功衚衕,和李東陽的宅邸只隔着沒幾條街,都是當年弘治皇帝賜下的,爲的是上下朝和宮中輪值方便。這一晚上,三日一輪的謝遷終於回了家,可卻根本沒時間和授了翰林院編修同樣難得回家的兒子謝丕說上幾句話,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外間管家來報說是客人到了,他便站起身來,撂下今晚不見其他人的話就徑直去了書房。
書房裡,見謝遷進屋,其餘兩個人都同時站起身來見禮。謝遷頷首回禮之後,便在主位坐了下來,旋即就看着閔珪說道:";朝瑛兄,是不是你從那幾個奸細口中審出了什麼端倪來?若是此番西廠和錦衣衛誣陷良民,我立刻和元輔西涯商量上奏。”
“如果是那就好了。”閔珪眉頭緊皺嘆了一口氣,繼而便聲音低沉地說,“雖說有幾個人堅持否認,但這一次錦衣衛和西廠同時拿着的還有不少物證,兩相印證,是非曲直我還分得出來。我要是硬指認是抓錯了人,興許西廠那些個番子早就等着抓我的錯處。”
王華和謝遷是貨真價實的餘姚同鄉,而閔珪同屬浙江人,在如今內閣部院大臣當中,三個人加在一塊,用浙江幫三個字相稱也不爲過。這會兒聽了閔珪的話,王華想起此前兒子王守仁勸他支持將每日早朝改成五日一朝,並文華殿日日便朝之事,還有那隱晦的入閣之說,他一時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老半晌才說道:";朝瑛兄的意思是說,西廠想要拿你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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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前日的話你們都該聽到了,聖意如何清楚得很,我也不吝於上書求去,但如今最要緊的問題不在於皇上讓我審的那幾個韃子奸細,而在於……而在於那個徐經”見謝遷和王華同時神情一凝,閔珪便一字一句地說道,“錦衣衛纔剛送來根據那徐經所言繪出的影子圖形,那體貌特徵竟是和舊日刑部的一個老捕頭江山飛有些相似。此人原是草莽出身,我那時候當都御史的時候,他曾經跟着我去辦過幾樁案子,後來我便在刑部給他找了份差事,也算是讓他頤養天年,如今領着半俸度日。我今天去尋,人已經不見了。”
謝遷和王華一時都愣在了那兒。兩人當然不會認爲,閔珪會派人去對付那麼一個不值一提的書生,可閔珪既然這麼說,那至少說明錦衣衛亦或是西廠有往這些方向設計的趨勢。當年程敏政之事,他們三個頗有落井下石,在最初的驚愕過後,謝遷忍不住按着扶手站起身來。
“這些鷹犬鼠輩,爲了迎合聖意,真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我一人安危榮辱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若皇上真的爲他們所惑相信了真有人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徐經,進而翻案當年舊事,不知道還要興起多大的風浪來。那樣大的案子,最終牽連的只是兩個小小舉子,那幾個言官都已經被先帝發落到地方了,程敏政雖死,可終究並沒有背上污名,而且追贈禮部尚書,這已經是很公道了。難道現如今就要爲了那小毛孩子的一時興起,再把當年事情揪出來?”
所謂的小毛孩子指的是誰,謝遷和王華自然一清二楚。而謝遷看了一眼王華,又語帶雙關地說道:";王賢弟,你家伯安也該好好管束一二了。當年我爲會試主考沒有取中他,就是因爲他自視太高,人又浮躁,現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卻仍是如此。一會兒執迷於禪宗佛學,一會兒沉迷於詩詞歌賦,一會兒執迷於軍旅小道,卻始終沒有養出真正的氣度來。就好比前時府軍前衛之事,他一個兵部主事,一個勁摻和其中幹什麼”
“他從讀書開始就是這脾氣,謝兄又不是不知道,況且他如今已經娶妻,我這個做父親的有時候也拿他沒有辦法。”一說起自己那個兒子,王華只覺得說不出的頭疼,轉念間又想起前時的外城講學,一時又大倒苦水,“就拿前幾天他去講學來說,好端端的說什麼讀書是爲了成聖賢,結果這幾天常常有人堵着我家的門和他激辯不休,我都快要被他折騰死了。三十好幾的人又不比孩童,我能拿他怎麼樣?”
謝遷也好閔珪也罷,家裡都是兒孫滿堂,見王華這頭痛至極的模樣,不免都慶幸自家孩子不是王守仁那樣的怪胎。謝遷也就是順口一提,又囑咐王華多看着王守仁一點,這才坐下說道:";朝瑛兄既然這麼說,那此事便不可等閒視之。錦衣衛葉廣不是生事的人,要提防的是西廠谷大用。然此人心高才疏,如果沒有臂膀,東廠王嶽能夠輕輕巧巧壓住他。當務之急,最好是把徐勳調開。”
“可那小子是皇上最看重的心腹,怎麼可能調得出去?”
“這事西涯對元輔和我提過,曾經拜託了保國公朱暉,可想來保國公也沒有太好的藉口。現如今朱暉在宣府遲滯不前拖拖拉拉,戶部尚書韓文已經抱怨好幾次了,他卻老是推三阻四,今次京師拿着這些奸細,我倒是有一個好主意。送他一程東風,也給皇上一頂高帽子。至於他出得去回不回得來,那便由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