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房間裡,一盞油燈裡那黃豆般的火光正上下竄動着,帶動得人影亦是隨之簌簌跳動。徐勳摩挲着那把弘治皇帝之前頒賜給他和王守仁一人一把的寶弓,突然用盡全力的拉開了弓弦,許久纔將其徐徐復位,一時又回想起了剛剛他和苗逵商量時,這老太監那意味深長的話。
“孤軍深入,險之又險,徐大人你可得想好了。”
徐勳自嘲地一笑,將寶弓放回桌子上,又取了布來仔仔細細擦拭了一遍那把鋒刃猶如一汪水般明亮的腰刀,足足老半晌,這纔將其歸入鞘中,繼而就吹熄燈上了牀。然而,即便在一片黑暗中,他仍然能聽清楚自己那劇烈的心跳,那其中不但有恐懼,隱隱之中甚至還有些難以抑制的興奮。
他這次出京完全是被人逼着趕鴨子上架,如果真的想混一混,他大可跟着保國公朱暉的屁股後頭就好,料想那位也不至於真的把他趕入什麼險地絕地,指不定還會分潤些子虛烏有的功勞。可朝中文官虎視眈眈,他沒有過人的資歷過人的才能,倘若不能抓住如今這機會,那麼別人就會自始至終只當他是個倖進的佞臣,他休想通過自己發出聲音來,更不要說招攬人手建立自己的班底。
相比從前在金陵那次空手套白狼的豪賭,這一次他的賭注更大!但既然出了京城,開弓沒有回頭路,他只能豁出去了!
想到這裡,徐勳突然掀開被子一骨碌爬起牀來,又到桌子旁邊點燃了油燈,從行李褡褳中找出了筆墨紙硯,磨開了墨之後,他斟酌片刻,就筆走龍蛇地在紙上寫了起來。半個時辰之後,桌上便多出了七八張攤開晾着的小箋紙。他等到墨跡幹了之後,將這些一一裝進了信封用印泥封好,又蓋上了自己的私章,旋即把這些一股腦兒塞在了自己枕頭下。
次日一大清早起牀,徐勳便喚來了此次帶來的一個府軍前衛幼軍,兩封信囑咐立時回京送興安伯府,另一封信則是吩咐其送劉瑾,隨即就喚了安大牛進來,讓他派兩人護送這幼軍回京。等到做完了這些,他方纔回房整理了全副行頭。
等出現在苗逵張俊神英面前的時候,他已經是一身戎裝,軍袍之外盔甲一應俱全。見他這幅光景,張俊即便已經知道了,也不免露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而苗逵則直截了當地說道:“徐大人真想好了?就算那邊只有區區兩百多的虜寇,論理咱們精挑細選一千餘人,又有左參將神將軍領軍,怎麼也足夠把人吃下了。可這世上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宣府那邊至今未曾有消息過來,你真的不等一天?”
“沙城畢竟在次邊之外,打探消息極其不便,這一來二去已經耽誤了時間,若是再耽擱下去,只怕就真的要勞師無功了。”徐勳頓了一頓,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此行全聽神將軍指揮,我唯馬首是瞻,相信神將軍多年沙場老將,必然能馬到功成。”
昨晚上那番徹夜長談,神英也不是沒有猶豫過,可他半輩子戎馬,妻妾兒女要什麼有什麼,唯獨就一門心思還想掙一個爵位出來,否則在京城富家翁的日子儘可過得。他唯一怕的就是徐勳人跟着去不算,還要在指揮上頭指手畫腳,到時候他掣肘重重還得加上要保護這一位,那就真的是打憋氣仗了。因而此刻徐勳說出這番話,他鬆了一口大氣的同時,也少不得謙遜了幾句,最後才當仁不讓地答應了下來。而張俊倒是想跟着同去,奈何他的腳傷未愈,騎馬還成,疾馳卻是萬萬不能,只能千叮嚀萬囑咐,心中總有些七上八下。
此去只求速戰速決,因而全挑騎兵,府軍前衛一百,宣府前衛舊兵五百,神英的果勇營五百,只帶三天干糧,算得上是真正的輕裝上陣。只一半多都是京營團營的兵,從前基本上沒經歷過真正的戰事,因而此時牽馬預備出發的時候,不少人的臉色都有些陰沉。當上頭一個個點名的時候,下頭更是微微起了**。
這一個個人名念下來算什麼,難道生怕他們臨戰怯陣偷偷逃跑?
由於整整一千餘人,這些名字念下來竟是整整兩刻鐘。就在點名完畢之後,徐勳方纔上前一步,沉聲說道:“剛剛唸到名字的這些,都是此番奔襲沙城的勇士。不論此去是否有斬獲,一律賞軍餉三兩。若是此次有奪回牲畜,全部充作賞格,奪回被擄軍民,按人一人給銀一兩,這些都是今天這點到名字的所有人一塊分。此外,斬虜首一級者給銀三十兩,奪虜寇馬匹的賞自用,如有其他收穫,全數歸己,我也好,神將軍也好,全都分文不取!”
這是他和苗逵等人早就商量好的,但下頭士卒全不知情。聽到這些,無論是府軍前衛,亦或是果勇營,乃至於才吃過一次敗仗的宣府前衛兵馬,一時間全都激奮了起來,甚至有大膽的嚷嚷着此話當真。然而,徐勳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又一字一句地說道:“此外,賞格絕不折色,一概發現銀!”
此話一出,衆人方纔真正激動了起來。朝廷的軍餉素來都是白米加上折鈔,間或還會發上許多亂七八糟用不上的東西,而偶爾有的賞銀說是現銀,但到了下頭軍士手中,上官剋扣何止一道,現銀變成白米白麪還是好的。各種各樣的鼓譟隨着這話開始此起彼伏,無非是質疑這番話真假。面對這亂糟糟的景象,徐勳絲毫沒有解釋,那一百名隸屬府軍前衛的軍士就七嘴八舌向身邊人宣揚了起來。
“咱們家大人向來說話算話!咱們進府軍前衛總共還不到一個月,可皇上登基犒賞親衛扈從,咱們都是全數拿到手的,一文錢都沒少!”
“要不是那些幼軍小傢伙們武藝還沒操練齊全,他們肯定是嗷嗷叫着要去。嘖嘖,想當年就是在先帝面前一操練,他們一個個得了多少好處,大人一個子兒都沒剋扣過!”
“跟着咱們大人,絕對不用擔心好處!”
對於這些撥在自己府軍前衛麾下不到一個月的十二團營兵,徐勳不但讓他們經歷過那些煩躁的訓練,也讓他們體會到了不同凡響的好處,因此這會兒他們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宣傳機器。而在這些口口相傳的遊說之後,徐勳又輕輕拍了拍巴掌,後頭竟是四個幼軍吃力地擡了一個箱子出來。等箱子落地,他上去一把掀開了蓋子,一時間又是一片驚歎聲。
“之前說的每人三兩銀子現在就發下去,至於剩下的賞格,就看你們有多大的本事來領!”
當一個個人揣着銀子心滿意足地歸列之後,徐勳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最初他們臉上的陰霾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掩不住的興奮和殺氣。儘管這是白花花的現銀激發出來的,但他也並沒覺得有多大挫敗,只看了神英一眼,退後一步將地方讓給了這位老將。而神英也知道士氣可用,三言兩語訓過,又是一兩句多年不說的粗話,自然更把氣氛撩撥了起來。
當這千多人一個個上馬疾馳了出去,今日來送的苗逵和張俊卻並未挪窩,而是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雙雙轉身,一不留神竟是左右打了個照面。苗逵不露痕跡地打量了一眼張俊受傷的腳,這才袖着手施施然說道:“要不是張總兵足傷尚未痊癒,這次想來也少不了你一個。只不過咱們也不是光閒着,這麼大動靜,韃子的奸細不會察覺不到,所以咱們得做些預備。此外,還得幫神將軍和徐大人準備些援兵。”
“援兵?”張俊心裡本能地一緊,“苗公公這是什麼意思?”
“張總兵雖說敗北,但好歹也是一力和虜寇交戰過的,總不會想着大軍就這麼泡在宣府和萬全乾等着虛耗錢糧。弘治十一年之後,馬市一開就關,再加上朝廷屢屢嚴厲查禁往北邊的貿易,再加上那位小王子正籌謀着將左右翼六萬戶全部置於察哈爾汗庭之下,如果知道徐勳這麼個天子寵臣竟然親身冒險前往沙城,你說他們會怎麼着?”
張俊在最初的呆愣過後,一下子恍然大悟,臉色也一下子變得煞白一片。瞪了苗逵好一會兒,他方纔沙啞着嗓子道:“怪道苗公公會撇下宣府那樣安穩的地方一路跟着過來,原來竟有這樣的打算!徐大人乃是天子信臣,你竟然敢拿着他當誘餌,你就不怕……”
“怕皇上怪罪?”苗逵哂然一笑,直接替張俊把話說完了,旋即才眯縫了眼睛,“保國公那個人咱家最清楚,謹小慎微不是大將的材料,不會輕易出兵。既然如此,把虜寇大軍誘了出來,加上徐勳也在其中,難道他還敢繼續不動?這是徐勳那小子想的主意,他小小年紀便有這樣天大的氣魄,咱家佩服他,所以這一回當然會幫他把這計給圓了!”
站在那裡的張俊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竟然不是苗逵的私心,而是徐勳的主意!
驚駭歸驚駭,但張俊帶了一輩子的兵,很快就明白木已成舟,咬咬牙就索性豁了出去:“事到如今,苗公公吩咐吧。只要是我能做的,必然萬死不辭!”
“張總兵就不怕咱家公報私仇?”苗逵見張俊鐵青了臉不說話,不由得哈哈大笑,“好,你有這樣的覺悟,那咱家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你道是張永劉清上哪兒去了?張永劉清是去了大同!如今這剩下的人全數留在張家口堡,歸你管帶,咱家帶親兵一百,這就去萬全右衛城!真要是把韃子大軍給誘出來了,其他援軍接不上,那得萬全右衛城的陳雄先頂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