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秋乏夏打盹,這說的本是季節交接之際,人們常常犯的睏倦毛病。午後時分,徐家那小院門口,一個搬着小板凳坐在那兒的少年郎一面眼巴巴張望着路口,一面時不時輕輕點着腦袋,好幾次險些趴倒在自己的膝蓋上。只是每逢有車轎經過,他立時一個激靈驚覺過來,可每每一擡頭便失望地再次耷拉下腦袋,這卻要好一會兒纔回過神。
如此周而復始也不知道多少回,當他再次本能地擡起腦袋來時,恰是看見一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舊馬車。一瞬間,他幾乎是直接從板凳上跳了起來,徑直衝了過去。可是,才拉起車簾,他就看見一個腦袋光溜溜的人竄了下來,他也顧不得這傢伙,再探頭往車內張望,卻只見裡頭空空一片,哪裡還有人。
“少爺呢?”
金六一面吆喝着那匹拉車的老馬,一面笑道:“放心,少爺一會兒就回來!”
聽到這話,瑞生立時無精打采,輕輕哦了一聲就垂頭喪氣地回到起初那位子上坐下,任憑誰說話都不理睬。金六見慣了他這般架勢,見慧通瞅着小傢伙這模樣好笑,他就乾咳一聲道:“由他去,這小子才只跟少爺一個多月,偏就是死心眼,問他想家從來都是搖頭。我從前還不相信,這天底下就是有天生的忠僕,如今是不信都不成了。”
慧通聞言嘖嘖稱奇,見金六自到馬廄裡去收拾馬車洗刷餵馬,他思忖橫豎無事,索性也就到門口倚着門框站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瑞生聊天。雖說小傢伙根本不理睬他,十句話難得答一句,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只是問着問着,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瑞生,漸漸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又彷彿自來熟似的拍拍打打和人開玩笑。過了許久,他才撇下瑞生轉身朝裡走,待到二門時卻扭頭又回看了一眼。
瑞生也記不清自己在門前見了多少車轎通過,甚至還看到了昨兒個見過兩回的那胖員外,強打精神答了他少爺沒回來,幾乎又要再次睡着時,方纔被一陣疾馳的馬蹄聲驚醒。當睡眼惺忪的他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幾乎本能地揉了揉眼睛,這才跳起來撒腿奔了上去。
徐勳從南城兵馬司出來,先是又坐王世坤的車轉去了一趟應天府衙,在徐迢那兒盤桓了好一會兒方纔回來,這一趟是徐迢吩咐人派的車,連帶宗族大會的事也告訴了他。此時,下車的他打賞了那車伕十幾文錢,見人高高興興地去了,這才轉頭看了看瑞生。見小傢伙滿臉的憂心忡忡,他習慣性地拍了拍小傢伙的腦袋,這才笑道:“放心,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
瑞生這才咧嘴一笑,一面跟着徐勳往裡走,一面說道:“少爺,上次你讓我買的標布做衣裳,我都已經做好了。統共得了四件棉布衫子,才用了不到五分之一,還剩下好多,足夠再做好幾件秋衣,我都收在了箱子裡,下次好用……”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徐勳對於這些瑣碎的事情都是完全沒有心得,因而此刻聽小傢伙絮絮叨叨地說着,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就點了點頭。待到瑞生說起吳員外又來過,他才突然停了停步子,心想吳守正這人雖說是典型的見風使舵,但用起來卻是得心應手。想着想着,他又輕輕按了按揣在懷中的那張傅容名刺,臉上露出了一絲謹慎。
如傅容這等位高權重的人,哪怕他真的救了此人至親,派人詳查他的根底也許還有可能,但絕不至於因此而親自與他相見,更何況送了這麼一張名刺!所以,此物能不用就儘量不用,想來那邊極有可能仍在盯着他的動向。要想擺脫如今的困境,要想借機搏一搏將來,他就得儘可能地把這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只是,那位大璫的心裡,究竟盤算的是什麼?
和王世坤的一頓午飯,徐勳不過是略用了幾口就被慧通和尚攪和了,接下來又婉拒了王世坤的邀請,去府衙和徐迢虛與委蛇好一番,眼下他這一回來自然是飢腸轆轆。隨便讓金六嫂做了一碗麪條充數,他三下五除二消滅了乾淨,在屋子裡轉了幾圈,他突然到了東屋裡,磨了半硯臺墨,拿出一張小箋紙,就這麼左手拿筆蘸了蘸墨,略一思忖就奮筆疾書了起來。
“徐兄臺鑑。”
落下這四個字,他稍稍停了一停,繼而就專心致志地繼續往下寫,竟是以自己捏造出來的那位世伯的口氣給徐迢寫信。信上絲毫不提昨晚這樁詭異的失火,只是略提一筆徐邊當年於自己的雪中送炭,讚了一番這位徐二爺的高義豪爽,旋即又說起徐二老爺當年臨走時曾說起此行艱險,但若有所得,則足以光耀門楣,只可嘆如今舊友多年未有音信云云。末了,他才添上了意味深長的幾句話。
“吾聞知徐氏宗族事,句容趙欽多有利害。徐家事,徐氏治,何假外人之手?彼趙氏雖句容大族,安涉徐氏內務?邊兄從前盛讚徐兄高才高義,奈何族中以嫡系旁系故,宗房老朽卻終不肯放權,以致太平裡徐氏一蹶不振。今兄仕途得意,寧願以宗族爲掣肘否?”
將這墨跡淋漓的小箋紙晾乾,他拿出信封裝了,又讓瑞生去請了慧通來,先對他提了提南城兵馬司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定然不會讓徐良吃苦,他纔將信遞了過去:“這封信你設法送到應天府衙東門,指名給我六叔。你今天才去過,儘量別讓人認出你。”
慧通何等油滑,只一聽就品出了其中滋味來,當即嘿然笑道:“徐七少的意思是,只要別讓人認出我來,至於是否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卻不要緊?”
這精明的賊和尚!徐勳心底暗歎了一聲,當即點了點頭道:“沒錯,要張揚,卻得有度,這其中的分寸想必大和尚必定把握得好。”
慧通哂然一笑,當即二話不說地揣上信就往外走。臨到門邊上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書桌前頭的徐勳,這纔沒頭沒腦地說道:“徐七少,你們徐家那幫人要知道你真被逼急了是這麼個模樣,遲早會後悔的!只不過,你也別隻顧着外頭那些麻煩,自古而來都有燈下黑的道理,你自個多留心留心身邊的人。”
燈下黑?這傢伙是說誰?
眼見門簾落下,聽着這似是而非的話,徐勳有心想再多動動腦子,可從昨夜到今天,從見到傅容到回來遇着失火以及諸多善後應對,他就沒好好睡過,此時不但腦袋有些轉不動了,而且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擡。於是,他尋思着等慧通回來再問,索性去上了牀,須臾竟是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被耳邊一陣喚聲吵醒,睜眼一看,就只見慧通和尚正抱手站在牀頭,窗外日頭赫然已經西移。一身短打扮的慧通輕輕咳嗽了一聲,繼而才似笑非笑地說:“徐七少,你交待的事情我辦妥了。信穩穩當當送到了徐六爺手上,只此前東門上正好來了個新門子放刁,於是鬧了好一陣子,想來徐家長房那邊已經得知了。”
見徐勳只懶洋洋點了點頭,他想起自己偷窺的信中內容,終於忍不住嘖嘖稱奇道:“看不出來徐七少你有這等本事,那徐八對坊間鄰里津津樂道的世伯,竟是你杜撰出來的!”
打從託付慧通去做這事,徐勳就知道這和尚十有八九能辦成事情,卻也多半不會放過偷窺信中內容,因而此時對方一言戳穿,他連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竟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打了個呵欠道:“送到就好。”
慧通半輩子行走天下,滑不溜手的人見識得多了,此刻卻是頭一次被氣樂了:“徐七少你就這麼信得過我?萬一我把事情宣揚出去,你這倚仗可是轉眼間就煙消雲散了。”
“悉聽尊便。”徐勳慢吞吞下牀伸了個懶腰,隨即纔看着慧通說,“這倚仗煙消雲散不要緊,那王世坤卻是貨真價實的。你既消息靈通,怎麼不去打聽打聽,他既然是魏國公府的小舅爺,在金陵城中橫着走的角色,怎麼會好端端的跑到我六叔那特意等着給我賠禮?”
眼見慧通臉上的戲謔僵在了那兒,他方纔笑容可掬地反問道:“倒是我想問一句,你剛剛說的燈下黑,想來不會是說金六那兩口子,難道瑞生家裡頭有什麼關節?”
“原來徐七少你也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慧通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旋即才淡淡地說,“你自個去問你那個小僮僕吧。徐八身上犯的事就是四五十小板,別人只能在刑罰上做文章,至於他……雖說多半是他老子造的孽,可萬一鬧開,那可不是他一個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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