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監的號舍並不寬裕。
儘管這裡極盛的時候有數千監生,但永宣之年的老房子不少都因爲年久失修而徹底廢棄拆除,當年那一千多間號舍,如今能用的只有幾百,兩個人合住在狹窄的小屋子裡,就是有些什麼小動作,別人也能察覺得清清楚楚,因而監生們萬一心裡有事,夜晚輾轉反側的時候最痛苦,稍有不慎就會驚醒了舍友。
這天夜裡,遲行便是一直都睡不着。他因爲年長,平日都是謹言慎行,可今天因爲心裡一口氣憋不住,竟是不但當衆挑了率性堂那許多的監生跟着自己去見章懋,而且在胡亮越說越過分的當口,平常從未彈過人一根指頭的他忍不住動了手。倘若不是章懋喝住其他人,他如今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到,羣情激憤的監生不知道會把事情鬧大成什麼樣子。
他闖了這麼大的禍,章懋當着那三個官員的面,竟頂住了就是不交人,甚至在最後讓他們散去的時候,也沒提這事情怎麼個處置,連把他叫到繩愆廳訓誡都沒有。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心中惶恐,想到最後不知不覺一下子坐起身來。
這一下的動靜很不小,他就只聽旁邊傳來了同房舍友的一聲嘟囔,慌忙掩被躺下,待發現並沒驚動人,他又等了片刻方纔悄悄下了牀,批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子下了地。好容易把自己裝束好了,他到那張小小的書桌前收拾了收拾,將母親縫製的文翰袋揣入懷中,其他什麼都沒拿,小心翼翼打開門就溜了出去。
此刻正是下半夜,天空中的殘月散發着濛濛的光輝,打更的聲音距離極遠,遲行心下一寬,便掩在陰影中朝着南門的方向挪動步子。他從未做過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不消一會兒就已經滿頭大汗。好容易捱到了大門處,他看着掛了大鎖的門發了好一陣子的呆,最後終究沿着高高的圍牆往西走了一箭之地,果然便發現了一個掩在樹叢後半人高的洞。
國子監一個月只放朔望兩天假,從前那些不管事的祭酒在,貴介子弟還能夠溜出去,但自從章懋上任,出入除了大門之外,就只有這麼一個地方,遲行還是聽舍友無意間提起記了下來,卻沒想到今夜還會有用得着的時候。撥開雜草看到洞口,他只猶豫片刻就手足並用爬了出去,好容易到了外頭,他便癱在那兒,好半晌都沒起身,竟望着那高牆發起了愣。
良久,他才扶着膝蓋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方纔沉聲說道:“大司成,我原本不過是延平府的一個秀才,千辛萬苦才考了個增廣生,要不是提學覺得我功底紮實,我也不會有入監的機會,也不會拜在您的門下。今天禍是我闖的,我不能讓您到時候爲我這個微不足道的監生背黑鍋,我這就去應天府衙出首!”
說完這話,他終於用手支撐着地面爬了起來,卻是背靠着圍牆半眯着眼睛。知道這種深夜在路上走,一定會被人當成犯夜的看起來,又知道舍友向來是不睡到天明不會醒,他便耐着性子等在了那兒。可越是這樣乾等着,他越是胡思亂想,又是思量家鄉翹首盼望的母親和妻子,又是思量曾經對自己寄予厚望的提學大宗師,又是思量這當衆毆官長的刑罰,想到最後已經是癡了,竟沒注意到身邊窸窸窣窣的動靜。直到聽見一聲驚咦,他才一下子回過神。
“遲萬里,你怎麼在這?”
遲行看到一溜煙鑽出的四五個腦袋,而且緊跟着裡頭似乎還有動靜,他一時只覺得整個人都傻了。老半天,他才結結巴巴地問道:“你們,你們這是……”
“你不會是打了那出言不遜的狗官一巴掌,於是想逃跑吧?”
這壓低了聲音的揣測一時說得遲行火冒三丈,當即怒聲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遲某人這點擔當還是有的,怎麼也不會連累到大司成!等到天亮,我就到應天府衙出首認下此事,決不讓那些人有借題發揮的機會!”
“好,果然有擔當!”
“早知道就該叫上你一塊,幸好咱們出來得及時,否則豈不是讓你羊入虎口?”
“出什麼首,你連這膽子都有,不如跟着咱們一塊幹!”
此時此刻,從牆洞中一溜煙鑽出來的人已經足足有十五六個,聽到遲行這話豎起大拇指喝彩的有,低聲嚷嚷着讓遲行跟他們一塊乾的也有。須臾功夫,一個爲首的年輕監生便舉了舉手,隨即衝着遲行低聲說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四牌樓和成賢街街口有一座茶館,我和人商量好了,咱們先到那邊去,也省得北城兵馬司巡城的時候瞧見咱們。萬里兄,你別忙着去出首,與其白白送去給人折騰,不如咱們一塊做一件大事!”
遲行看看面前都是之前他振臂一呼就跟着去見章懋的人,躊躇再三,終於點點頭答應了。十幾個人就這麼悄悄出了四牌樓。等到了拐角的那間茶館,爲首的那年輕監生拍了拍門板,裡頭立時有人敏捷地挪開了一塊兒來,問都沒問一聲就讓了他們進去。落在最後的遲行入門之後,就被那坐滿了前頭那七八張桌子的人情形給驚呆了。
這何止十幾個人,加在一塊竟有三四十個人!
“咦,萬里兄你也來了!”
“果然不愧是遲兄,之前有膽量掄那個出言不遜的傢伙耳光,這會兒當然也有膽子出來!”
遲行心裡亂糟糟的,直到在人招呼下坐了,剛剛和他一起進來的那個年輕監生方纔走到了最前頭,伸手一壓,旋即又拱了拱手:“各位,今天咱們犯了監規夜裡溜出來,是爲了一件大事!明日上午,是南京貢院修好之後,南京六部都察院等等官員一塊去觀瞻的日子。我得到消息,今天下午被咱們驚走的那些人,準備對大司成當衆發難!國子監已經沒落那麼多年了,好容易才盼到大司成如此良師,那是咱們的福氣,萬不能讓他們這些人給作踐了。所以,我才一舉邀了這許多人,咱們明天在貢院給那些不要臉的傢伙一記狠的!”
“好!”
“咱們都是率性堂的同學,那些貴介子弟恩蔭子弟,入監都是靠的祖上功勳,靠的父祖懇求,只有咱們是因爲大司成的德政,這才能夠越過舉人入監讀書。這一次豁出去鬧一鬧,興許前程什麼就都沒了,但做人憑的是心中一口氣!那些官場傾軋我們不懂,我們只知道,大司成這個國子監祭酒辭不得,士爲知己者死,既然大司成將我們從各地簡拔上來,給了我們更上一步的機會,我們就得竭盡全力留下他!”
明人的士風雖有些偏激,但也意味着真正要緊的時刻,有人敢挺身而出,這會兒被撩撥起了心中意氣,一時屋子裡滿是此起彼伏的應答聲。遲行亦是覺得心中滾燙,早先想要攬下罪責不連累章懋的決心,這會兒已經完全轉化成了大鬧一場的衝動。
既然已經都豁出去了,那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秦淮河畔貢院街上的南京貢院,每三年一次鄉試之際,便會匯聚整個南直隸的精英,因而也算得上是江南文治的門面。即便如此,要擠出錢來大修一回貢院卻不是那麼容易的,此番從一年多前鄉試秋闈結束開始大修,一直陸陸續續拖到如今方纔完全完成,不但許多年久失修的號房被拆除重建,甚至連旁邊的文廟和應天府學也一塊沾了光重建。
這一日,從南京各部尚書到下頭司官和科道言官等等一體到場,並不僅僅是因爲觀瞻這修葺一新的貢院文廟等等,也是因爲皇帝竟然派了平北伯徐勳前到南京來主持這新貢院落成之禮,不少人大爲不忿,打算提早搗騰一個小小的儀式,到時候徐勳到了他們便可藉故不來。可在更多串聯的人心裡,這更是一個難能的機會。爲了這個,兵科給事中胡亮甚至有意留着臉上那個巴掌印子,直到人幾乎都到齊了,他才從馬車上下來,用摺扇遮了半邊臉。
主持今日之事的乃是南都四君子之首,南京刑部尚書張敷華。儘管論官位,該是南京吏部尚書林瀚主持,但林瀚向來自謙科場先後,天順八年登科進士的張敷華自然便居了首。然而,他言簡意賅地說了幾句應有之義的頌聖俗語,正提議衆人同遊貢院時,一旁突然就傳來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今日遊貢院的都是南直隸赫赫有名的清正之臣,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章大人可能給下官一個交待?”衆目睽睽之下,胡亮拿掉了之前一直半遮半掩着右頰的摺扇,隨後一字一句地說道,“章大人自詡教學嚴謹,結果昨日你我攀談之際,竟然有國子監監生出手傷人,你這大司成作何解釋?”
章懋環視衆人一眼,見素來和自己交情甚好的張敷華滿臉驚詫,林瀚亦是大吃一驚,他不由得暗自苦笑。他正要打起精神回答的時候,就只聽背後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
“是我打的你,扯上大司成幹什麼!你等三人敢把你們尋到國子監門口出口傷人的言語再說一遍?”
隨着這個聲音,衆人愕然回頭,就只見三四十個身穿清一色國子監儒衫的監生一下子涌了過來,爲首的一個二十出頭,另一個三十七八,竟是將衆人團團圍在了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