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寧夏城上下喧囂而紛亂。
由於張永率人直接堵在了安化王府門口的這條街上,將叛亂造逆的骨幹幾乎一網打盡。接下來姜漢這個寧夏總兵親自帶着三百兵馬到各處彈壓,兼且宣揚平北伯徐勳和寧夏遊擊將軍仇鉞大勝而歸的消息,姜漢又轉達了徐勳的那一番話,尤其是安化王朱寘鐇已死,各處立時三刻繳械投降的居多,只有極少數的人在情知必死的情況下負隅頑抗。等到天明時分,大街上雖然還留着一夜廝殺的血跡和散亂兵器,但秩序卻漸漸恢復了。
昨夜一夜到處都是奔馬聲,喊殺聲,吵鬧喧譁不絕於耳,小民百姓無一不是關緊門窗暗自求神拜佛,祈禱不要牽連到自個兒,而腰纏萬貫在寧夏城做生意的商戶們就更加惴惴然了,大清早下門板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直到街上的巡行衛士高聲宣讀安民告示,上上下下方纔安下心來,一個個到大街上張頭探腦。
而往日最早張貼告示的總兵府前,當軍士們出來貼上榜文的時候,倏忽間就已經圍攏來衆多人。然而,還不等有識字的人出來賣弄,便有一身衙門打扮的人站在告示前大聲讀道:“欽差巡邊大臣,平北伯徐勳告寧夏城上下人等:安化王朱寘鐇假造危言,蠱惑軍中上下謀逆造反,今已事敗身死,從逆者已多數落網。今官兵正滿城大索餘逆,限期三日內自首,可免責家小,否則一旦捕獲,本人格殺勿論,家小一概同罪。另告軍中上下,外間所傳屯田事,純屬子虛烏有,秋冬軍餉錢糧照舊供給。望廣而告之!”
此話一出人羣中頓時又起了一陣陣**,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同時,也不知道是誰高聲問道:“可之前都說,那屯田的事是司禮監的劉公公派人來對姜總兵說的。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怎麼如今卻成了的子虛烏有?”
今天親自在總兵府前監督貼告示以及讀告示的,卻是曹謙本人。因而,掃了一眼那提出疑問的漢子,他便沉聲說道:“一不見朝廷明旨,二不見主持此事的朝廷官員,三不見總兵府正式發告示。怎麼不是子虛烏有?即日起若再有言秋冬軍餉減半者,以妖言惑衆罪論處!”
他這一答,上上下下頓時深信不疑,一時間竟是有不做軍戶打扮的人都歡呼了起來。畢竟,在這寧夏城中住着的軍戶遠遠大於民戶,正軍之外,還有衆多從事各式各樣行當的軍餘。此時此刻,衆人一鬨而散的同時。卻是紛紛急急忙忙往自家去告知這個消息。
總兵府中,昨夜在見到姜漢後立刻跟着一塊各處彈壓平叛的寧夏鎮留守衆將,這會兒都彙集在帥府大堂上。可當得知徐勳並不在此處的消息之後,不免都是一個個大失所望。有的懊惱自己爲何不在調防之列,有的悔恨不曾早一點察覺苗頭第一時間反應,也有人不無嫉妒地想着這一次不但無過反而有功的遊擊將軍仇鉞……然而,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鎮守寧夏總兵官姜漢,這位子恐怕是保不住了。
姜漢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而他見衆將竊竊私語的時候,都有意和他隔着幾步距離,他雖是慍怒得很。可心裡卻知道,倘若不是他給了周昂巡行城中上下的權限,又授意其領六十精銳牙兵,昨夜的事情原本不用鬧這麼大。可事到如今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他怎會知道,就連自己的總兵府牙兵之中。竟然也有這許多心懷憤懣之人?
正思量間,他就只見外頭曹謙走了進來,一時也顧不得總兵威嚴,急忙迎上前去問道:“曹千總,可是平北伯回來了?”
“大人如今去了慶王府,已經讓人傳話過來,請各位不必等他,先商議軍略大事要緊。”曹謙向衆將行過禮後,又恭敬地說道,“滿城榜文已經都貼了出去,但爲免有人藉此生事,卑職還要去四處瞧一瞧,先告退了。”
等到曹謙告退出去,本想從他口中再打探打探徐勳態度的衆將不禁大失所望。一個守備甚至低聲嘀咕道:“早知道就應該和曹雄學學,早早就傍上了一條最粗的大腿!先是讓小兒子給人家當跟班,然後連大兒子也送去給人家當跟班,順順當當總兵就撈到手了。否則按照他那資歷,熬到總兵那得多少年?”
別人口中給徐勳當跟班的曹謐,這會兒正手按劍柄站在慶王府的承運殿之外。儘管他身前的臺階下頭,赫然站着幾十個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王府護衛,可這些人不同於先前徐勳帶出去的陸海等人,全都是因爲相貌雄壯身材挺拔,這纔在慶王朱臺浤出入之時打儀仗的,根本沒多少底氣,擺在這兒還是因爲之前朱臺浤聽說徐勳到來嚇破了膽子,讓他們出來給自己壯膽的。此刻見徐勳進去了好一陣子,爲首的一個漢子終於鼓起勇氣上了前。
“曹二爺……”
“退後!”曹謐不等人開口便厲聲叱喝了一句,見那漢子嚇得蹬蹬蹬連退了三步,他這纔沒好氣地說道,“我家大人吩咐過,不許靠近承運殿三丈之內,違者殺無赦!”
一個人對幾十個人說殺無赦,這聽上去彷彿笑話,但下頭卻依舊噤若寒蟬,愣是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反駁的。而曹謐見嚇退了衆人,一時很想往後頭瞧上一眼,可腦袋轉了一丁點,最後還是頹然打消了這主意。
都是他之前被張永那番話給說得稀裡糊塗,竟是跟着冒險行事,大人回來之後就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必然是惱了他!
承運殿中,儘管慶王朱臺浤高踞王座,可扶着兩邊扶手的他卻一絲一毫底氣都沒有。尤其當徐勳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名單,一一讀了他那慶王中護衛之中從逆的軍官和軍士時,他甚至連腿都打起了戰。好一會兒,他才勉強稍微鎮定了一些,強打精神說道:“平北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此次出擊能夠大捷,畢竟也是借了本藩的慶王中護衛……”
“倘若不是因爲此事,慶王殿下覺得我還會出現在這兒?”
徐勳眉頭一挑,見朱臺浤一時啞然,他這才微微笑道:“慶王殿下,要不是我一下子從你的慶王中護衛中抽調了那麼一些最精銳的人馬,之前安化王朱寘鐇從你這兒借走彩雲班時,順便也把護衛兵馬都一併‘借’了回去的時候,恐怕就會平添上千驍勇之士,那個時候就遠遠不是昨夜那麼容易彈壓的了。而那時候,想來你的罪名應該免不了再添上一條。”
“可本藩只不過是被脅迫……”
“朝廷那些老大人們,可不會管什麼脅迫不脅迫的話,他們只會說,慶王殿下身爲慶府一系之首,卻在安化王大逆不道的時候一言不發,甚至雙手奉上女子玉帛,甚至連護衛都拱手讓了出去!如此怯懦膽小,怎堪爲慶府諸王之首?”
“這是欲加之罪……”
在徐勳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朱臺浤連何患無辭那四個字都說不下去了。他的屁股甚至沒法再黏在那高高的王座上,掙扎了老半晌最終站起身來,隨即下了王座一側的臺階三兩步衝到徐勳面前,一把拉住了徐勳的袖子,那神色竟是要多驚惶,有多驚惶。
“平北伯,自打你來到這寧夏鎮,本藩可從來沒有得罪過你,不但如此還百般成全,你一定要爲本藩說幾句公道話!無論你有什麼要求,只要是本藩能夠做到的,都絕無二話!”
“哦?”徐勳之前將昨夜種種情形一一道來,剛剛又是步步緊逼,就是爲了朱臺浤這麼一句話。因而,見這位慶王使勁點了點頭表示誠意,他便放緩和了語氣說,“慶王殿下,咱們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我這個人並不好財色,對於仗義助人也素來熱心得很。但是,皇上最恨的就是宗室尸位素餐,所以你在根子上,得打動皇上。”
此話一出,朱臺浤原本擔心徐勳獅子大開口,可聽其從這樣的關鍵點上切入,一時信了八分,立時答應道:“只要能讓本藩安然逃過這一關,用什麼打動皇上都行!”
“那就好辦了。”徐勳立時伸出了一根食指,不緊不慢地說,“此次雖說你那些留下來的中護衛將士大多都是被安化王裹挾,可終究從逆兩個字是脫不去的污點。再說,經歷安化王一事,朝中老大人們必然對慶府中護衛心存忌憚,既然如此,你不妨大方一些,直接上書請繳還護衛,將其編入寧夏中屯衛。”
“這……”儘管朱臺浤對於交出自己手裡唯一的一點武裝大爲不捨得,可那時候朱寘鐇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是什麼樣子,可時隔沒幾個時辰便事敗身死是什麼樣子,他想想這反差背上就汗津津的,猶豫老半天便咬牙切齒地說道,“好,這事我聽你的!”
“第二,此次隨我征戰建功的那些護衛兵馬,行軍佈陣也好,戰力武勇也罷,全都不遜於正規邊軍,這本來是你治軍有方,但出了之前的事,這治軍有方反而成了你的催命符。所以,這一部分兵馬,你不妨直言乃是昔日威寧伯王越舊部所練,此次既然建功立業,請編入邊軍,以嘉報國之心。”
一部分是從逆的兵馬,一部分是建功的軍馬,如此區別對待,朱臺浤也只覺得是正理。然而,接下來徐勳說出的一番話,卻讓他面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