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火篩的這話,徐勳方纔緩緩停下了步子。然而,他卻沒有回頭,而是就站在那兒哂然笑道:“太師這話問得不嫌唐突麼?就好比當年我朝先帝崩逝,你們那消息比誰都快,如今這麼一場大戰,你們那位大汗是怎個光景,我朝當然不會不知道。”
火篩聞言頓時面色一凝。
這怎麼一樣!要知道明朝一直自居天朝大國,朝中人等甚至連蒙古國中君王更迭時那些親戚關係都弄不清楚,對於草原上重要大戰的交戰雙方乃至於死傷亦是不甚瞭然,怎會突然這樣消息靈通了起來?想起徐勳此次動用的手段,他心裡不由得突然閃現出了一個念頭。
蒙古各部但凡稍有野心者,一直都有細作佈置在九邊各地,伺機打探中原朝廷變動,乃至於對蒙策略的變更,一切都瞭若指掌。而那些和各部有貿易往來的商賈邊將等等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提供各種便利。但這是一把雙刃劍,倘若明國也在那些商賈中派遣探子……
他衝着滿臉憤怒的烏魯斯博爾特又使了一個眼色,這才聲音平和地說道:“大戰將起,平北伯也不用一味說大話,你們明國雖然兵多將廣,但要從京城調動軍馬,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知道,你們當年那位英宗皇帝御駕親征,調動軍馬是快了,可結果卻後續補給跟不上,再加上軍令混亂,結果當了也先太師的階下囚,你就算位高權重,也不是皇帝,這兵馬調動能有多快?事到如今,我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被楊一清點名跟來的夏言距離這兒十幾步遠,雖說不得插話,可是,他身邊卻有一個精通蒙語的王景略在,聽其小聲翻譯着那邊的談話,他倒不虞有什麼話聽不懂。然而,就是因爲王景略的翻譯過於大膽,他不禁聽得一頭冷汗直冒,暗想蠻夷就是蠻夷,對自己的君主都敢謀逆造反,更不用說在徐勳面前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了。
因而,見徐勳最終還是轉過身來,朝着火篩緩緩走了回去,而曹謙和江彬亦是緊緊跟上,一時兩邊又低聲說起了什麼,他不由得向身邊的王景略催促道:“他們都在說什麼?”
儘管王景略已經是把自己的耳朵豎了起來,可竭盡全力也只能聽到寥寥幾個字,只能無可奈何地說:“夏相公,真不是我不給你翻譯,這實在是聽不見啊。我只聽見什麼茶磚,什麼邊牆,什麼劃定聚居區,別的什麼都聽不見!要不,咱們上前一些?”
夏言倒是很想靠近幾步聽聽那邊究竟在商談什麼,可不說徐勳會不會因此認爲自己莽撞,就是那邊廂虎視眈眈的蒙古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因而,他只能耐着性子站在那裡,聽王景略小聲翻譯好容易辨出的幾個詞句,心裡猜測着兩邊究竟達成了什麼協議。直到火篩等人大步離去,徐勳亦是帶着曹謙江彬轉身回來,他方纔連忙迎上前去。
“傳令下去,預備回寧夏!”
等到那邊的幾個將校立時傳下軍令去,徐勳方纔對夏言說道:“公瑾,你這幾天自己好好斟酌考慮,是留在陝西輔佐邃庵公,學一學那些實務軍略,還是隨我回京城。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回鄉預備今年的鄉試。不管走哪條路,選擇都在你自己!”
自己當初慷慨激昂地對徐勳說了一通復河套的利害關係,本以爲頂多得到一聲讚許便是最好的結果了,可徐勳不但嘉賞了他的那番話,而且直接就把他捎帶了上路,還讓他跟着楊一清東奔西跑,領略了一回真正的行軍打仗是怎麼回事,此番又見識了從天順年間開始就肆虐邊疆,讓九邊上下不得安寧的火篩,還有烏魯斯博爾特這位蒙古王子——因而,當看着徐勳撂下自己徑直上了馬,夏言不禁露出了幾分猶疑。
回去鄉試是不用再考慮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要是他志在今科鄉試,那麼此前就不會貿貿然丟下功課千里迢迢從南京跑到京城來。可徐勳給他的那前兩個選擇卻讓他委實難以決斷。士爲知己者死,加上從前那一樁,他是應該跟着徐勳回京的,儘管徐勳家中便有一個赫赫有名的唐解元,但唐伯虎擅長詩詞書畫,實務卻是普通,他不愁沒有用武之地。可是,跟着楊一清那些天裡,他才知道什麼是紙上談兵,貿貿然置身於朝廷中樞政爭,他一個監生真正能做的事情其實極其有限。可是,這種二選一的抉擇,向來是最得罪人的!
“夏相公,夏相公?”
直到耳邊傳來了一陣喚聲,夏言才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見是王景略那張胖臉幾乎快湊到了自己的鼻根前,他慌忙往後退了一步,這才尷尬地乾咳一聲道:“對不住,一時走神了。”
王景略剛剛就在夏言身邊,徐勳那幾句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再加上這一程路上他奉了楊一清之命跟着夏言,心裡約摸也有些計較,當即便笑眯眯地說道:“夏相公,恕我這個粗人多嘴說兩句。剛剛平北伯的話我都聽見了,此前我畢竟和他一路過一陣子,隱約覺得,他這話不是試探你,而是要你自個兒選一條路。跟着回京,自然脫不了幕僚策士,留在陝西說是輔佐楊大人,其實更要緊的是一個學字。否則,同樣都是讀書人考中進士之後放出去當官,爲什麼有些人能當大官,有些人卻終身不過五品?”
夏言不想這肥頭大耳的傢伙非但不是草包,反而能說出這樣精闢的話來,頓時愣了一愣。好半晌,他才反問道:“那你是說,我留在陝西?”
“老王我可沒這麼說,主意還是要夏相公你自己拿。”
王景略憨厚地一笑,可只要看過他王大胖子打仗風格的人,就知道這傢伙和憨厚完全搭不上邊。等到撇下夏言之後自己去上了馬,見那書生依舊眉頭緊皺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他便在自己那匹坐騎上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隨即使勁拍了拍那馬頸子。
“大黑,還是你主人我爽利。楊大人問我是去京城還是留在陝西,俺二話沒說就直接答留下!京城那地方是好,可俺這胖子人生地不熟的,除了這一身肥肉之外,也就是些打仗守城的歪本事,去了京城豈不是連帶平北伯都惹人笑話?寧爲雞頭不爲牛後,咱在這兒好歹是個說得上話的人,何必到京城去看人臉色?”
王景略的這自言自語實在是聲音大了些,聽得清清楚楚的夏言一面暗罵這胖子是故意的,一面卻終於下定了決心。當這一路回程終於來到了寧夏總兵府的時候,他下馬之後立時快步追上了前頭的徐勳。
“大人,學生願意留在陝西向楊大人學習實務軍略!”
徐勳立時轉過身來,見夏言滿臉鄭重,他沉吟片刻便笑着點點頭道:“好,回頭我就對邃庵公去說。既然你要留下,那你可得做好準備,接下來這幾個月是陝西最忙的時候,而且那不是忙於案牘,而是四處奔走的,到時候撐不下來可是你自己的事!”
“是,學生一定會竭盡全力!”
“那你自己去做預備吧!”
見夏言長揖行禮過後轉身離去,徐勳不禁滿意地微微頷首。幕僚策士這等人他不是不需要,可甘於做這些事情的,不是科舉再無希望的落第舉人秀才,如張文冕此等人,就是像唐寅這樣曾經從雲端跌落谷底,如今雖說再次復起,卻已經猶如閒雲野鶴那樣的人。而夏言這樣年輕而又正當雄心勃勃的,留在身邊還不如放到好地方磨練磨練,如此一來他日一中進士,便能立時三刻派上用場!
然而,當和楊一清會面之後,他卻沒有先提夏言的事,甫一落座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和火篩已經談妥了,他會立時三刻組織麾下人馬騰出沿河那段地方,你先把人送上去預備築邊牆事宜。但是,不用進展太快,接下來就會到了黃河的豐水期,要渡河不是那麼容易的,所以,將此前興武營這一帶的邊牆加固嚴實,這纔是重中之重。”
“那火篩的條件呢?”
“茶葉、糧食、兵器。”
徐勳言簡意賅地說出了這六個字,見楊一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他便開口說道:“茶葉可以給,糧食只能少量少量地給,至於兵器,讓先頭那些商旅去做,夾帶數量不許超過從前,而且要嚴格限制箭支數量。”
楊一清微微點了點頭,隨即便面色凝重地說道:“河套雖好,卻不值得火篩非得佔着這麼一塊地方不去,他應該能看出來,圈河套對他有一時之利,但卻有長久大害。難道說……”
“也許你猜得沒錯。這次會面,火篩頗有些色厲內荏。他從天順年間就開始率兵入寇,如今七老八十,別說是草原上日日拼殺的漢子,就是中原養尊處優的富家翁,也應該快支撐不住了。倘若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外孫又沒法接過重擔,他應該不會這麼容易屈服。”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對於這種話題,並不喜歡傷春悲秋的徐勳和楊一清都沉默了,但沉默之中卻有幾分如釋重負。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徐勳方纔話鋒一轉提到了夏言的事,楊一清自然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下一刻,這位三邊總制卻開口道出了另一件事。
“對了,安惟學離城進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