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大喝中氣十足,一時間,四周人羣別說發聲,就連挪動竟也不敢了,哪裡還有鼓譟比章懋說話聲音還大的模樣。一句話壓住了場面,徐俌方纔不悅地轉過頭來掃了一眼身後的學官,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團。
徐俌爲南京守備多年,從前也曾經使力救過一兩個因犯言直諫而被貶的文官,再加上他爵高位尊,這一眼看去,除卻章懋羅欽順這等心裡沒鬼的,其他的好些人都不敢與其對視。見此情景,徐俌輕哼了一聲,繼而又轉過了頭去。
“就算國子監中有學官監生舉止失當,大可到官府告狀,哪有圍在這裡不肯散去的道理?本公給你們一炷香時間,若是還不散去,本公……”
“國公爺,不是小民大膽,實在是這些學官明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男盜女娼!”
黑壓壓數百人正要散的時候,人羣中突然踉踉蹌蹌搶出一個人來,一頭撲倒在地連碰了好幾下頭,竟是帶着哭腔說:“這南監裡頭有一個學正,用花言巧語騙了我閨女身子,又說要娶她,結果我那閨女一屍兩命,他卻連面都不露,小民告官,官府竟不理啊,國公爺!”
徐俌只知道前頭那麼大動靜是自己的小舅子王世坤和徐勳一塊搗鼓出來的,此時這一遭竟是絲毫沒料到。眼見那老漢拿着頭不要命似的往地上直撞,他立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喝令左右上去把人架起來,隨即就再次轉過頭去,那眼神裡頭透出了分明的惱怒。
你們做的好事!
南京城聚寶門乃是金陵的南大門,往南有報恩寺塔聚寶山等等風景名勝。如今春暖花開,達官顯貴和貴胄子弟不時都會成羣結隊往城外踏青賞玩,因而每日從早到晚進出的人不絕。而且眼下因旱情加劇,家家戶戶漸漸都少不得屯米,運進城的米車亦是常常從外頭的米行大街一路綿延出去老遠。然而,這一天在一陣喝罵靠邊的聲音之後,排隊等着進城的車馬行人赫然看見,一行十幾個鮮衣怒馬的漢子竟是風馳電掣地從身旁閃過,就這麼直衝城門。
城門的守軍等等還來不及盤問,眼看人從身旁呼嘯而過,一時大驚失色。好在最後總算是有個人勒馬停了一停,卻是二話不說撂下了一塊腰牌。帶隊的總旗低頭看清了那腰牌上頭的字眼,忍不住直咂舌。
“錦衣校尉?好多年沒看見這般火燒火燎的架勢了,難道又有什麼大案!”
這一行錦衣校尉剛剛過去約摸一刻鐘功夫,又是二三十個人簇擁着一輛馬車疾馳進來,同樣是絲毫不停,落在最後的一個人甚至連停馬都不停,就在那高聲嚷嚷道:“記下,南京守備傅公公回城!”
有了這一聲,那些守聚寶門的軍漢當面誰都不敢吭一聲,等一行人過去之後方纔議論紛紛了起來。要知道,傅公公往日進出都是慢條斯理最是講究禮數,這一回突然趕成這般光景,這又是怎麼回事?一夥人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結果還是那總旗上來一人頭上賞了一巴掌。
“別猜了,大人物的事情,哪裡是我們能猜透的?小心點,進出城的人頭錢收好了!”
儘管傅容緊趕慢趕,但年紀不小的他畢竟騎不得馬,就連他這輛精工細作的車,把他拉到四牌樓時,他被兩個小宦官攙扶下來的時候,險些連站都站不穩了,渾身骨頭也幾乎都顛散了。然而,他卻根本顧不得這些,見陳祿大步迎了上來,他就一下子沉了臉。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恆安人呢?”
面對咬牙切齒的傅容,陳祿竟是猶豫片刻才上前了兩步,湊近傅容的耳朵方纔輕聲說道:“公公,事情和剛剛報信裡頭說得有些不同,國子監這次事情真的鬧大了……”
這次事情鬧大發了!
從藏書樓上悄悄下來回了傅恆安的監舍,四個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作爲這事情真正的主角,傅恆安是心裡一向的堅持突然崩塌後的茫然無措;作爲跟班的方墨,一面慶幸少爺總算是暫時保下來了,一面擔心這事情接下來該怎麼辦;作爲執行者的王世坤,是憂慮到了這份上如何收場,自個的姐夫能不能鎮住場面;而作爲真正策劃者的徐勳,面上表情固然凝重,可他心裡卻透亮得很,因爲這禍水東引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方墨之前在車上除了對他說起那些國子監監生和學官的風流韻事,還說起過監中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聞。然而,他能夠發揮一下王世坤這金陵第一少在風月行當的影響力,卻根本沒時間去印證那些傳聞,既然如此,就只有把火燒得旺一些,讓那些有冤不敢申的人能夠有機會把事情捅到青天白日底下!果然,終於有人忍不住出來了!
所謂風流罪過,如果放在洪武年間,那麼興許還會引來口誅筆伐以至於更嚴厲的措置,但放在如今這弘治朝,頂多就是鬧騰一小會而已。然而,關乎人命的案子卻是非同小可,尤其是對號稱治學嚴謹的章懋來說,總不能先越過這樣的大事去處置傅恆安那雞毛蒜皮。
想到這裡,徐勳少不得看了看傅恆安,繼而上前問道:“傅公子有何打算?”
“打算?”傅恆安茫然擡起了頭,好一會兒才苦澀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回去,這會兒趁亂跟我們從側門走,事後讓傅公公遞個條子過來,大不了就告病不要這勞什子的監生頭銜,也並無不可。但是……”徐勳看了一眼面色呆滯的傅恆安,這纔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傅公子的性格,應該不想這樣狼狽地逃走。”
傅恆安被徐勳說得面色通紅,掙扎了老半晌突然使勁點點頭道:“沒錯,我不想這麼溜走!我不想背個作弊的罪名回去,不想給我爹丟臉,不想讓人從今往後戳着我的脊樑骨!”
王世坤在旁邊聽得直冒火,正想說話,見徐勳衝着自己擺擺手打了個眼色,他只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回肚子裡,沒好氣地找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心裡少不得埋怨了起來。而方墨則是想要插嘴卻又不敢,只得在那兒乾着急。
徐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恆安看了許久,突然問道:“傅公子可相信我?”
“當然。”
傅恆安幾乎想都不想,嘴裡就冒出了這兩個字。因爲徐勳是自個的救命恩人,因爲他竟然教訓了自己一通又打了他一巴掌,因爲對方冒這麼大風險冒充監生進國子監來,竟然沒有強行帶他走,而是帶他上了那藏書樓看到了那番景象。因而,即便對方還比自己小兩歲,他卻對其生出了非同一般的信賴和倚賴。
“那好,趁着外頭事情還沒完,你給傅公公寫封信讓我帶回去,然後你就定定心心在這等着我的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