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是章懋,就連傅容鄭強以及後頭上來的徐俌朱輔彭禮費鎧,亦是齊齊愣住了。竟然是這麼一番話。縱使傅容亦彷彿頭一次認識自己這養子似的,目不轉睛打量着他。
“你……”
不等章懋說話,傅恆安便再次深深一躬到地說:“他鬧這麼大雖是要請南京守備做主,可四位南京守備中,除了我爹和鄭公公,便是魏國公成國公,並無一個文官。哪怕我請爹接下此案,傳揚開去也會讓人不服。大司成德高望重,深得士林上下敬重,剛剛又親口答應替他做主,一同查問此案不但名正言順,而且是衆望所歸。”
曾經是成化會元的章懋鐵骨錚錚敢諫言能辦事,但剛則易折,他當年廷杖落下隱疾,再加上對時政心灰意冷,於是歸鄉教書調理二十多年,平生最恨的就是奸佞和閹豎。有道是愛屋及烏,他討厭那些權閹,順帶自然看傅恆安不順眼。然而,今天傅恆安這般作爲,他已經對其刮目相看,而眼下這番話更是深深打動了他。於是,他忍不住瞥了傅容一眼。
這老奸巨猾的大璫,竟是養出了這麼個實誠君子!
章懋心中期許,費鎧就是鬱悶欲死了。好端端的事情出了這樣的變故,不但推翻了他的如意算盤翻,還讓他背上了一個最大的麻煩。於是,眼見章懋意動,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繼而才緩緩開口說道:“即便這刁民所告都是實情,案子也該交由所轄州縣辦理,句容縣不職,那就交應天府,然後再按律治罪!若這點小事也要驚動這許多人,甚至勞動章翁,日後人人仿效又當如何?朝廷自有法度,不可輕易壞了!”
鄭強卻看不慣費鎧自居欽差指手畫腳的德行,出言譏刺道:“費右丞別忘了,事情鬧得這麼大,不出一兩日就能傳遍金陵城!”
地上呆呆坐着的餘浩聽見這些貴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嘴角不禁露出了自嘲的苦笑。他怎麼就這麼傻,以爲這世上真的能有人替他做主。老天爺都瞎了,官官相護,沒活路了!
“傅公子的提議倒是不無道理。”
剛剛落在最後頭的李逸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鑽了出來。見衆人齊齊扭頭望着他,彷彿纔想起他這麼個來自北鎮撫司的凶神,他便嘴角一挑微微笑道:“當然,我很想這麼說,只可惜這與朝廷法度不和。”
見費鎧喜出望外,彭禮面上含笑,徐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朱輔滿頭霧水,傅容和鄭強卻顯然大爲意外,他這纔不緊不慢地說:“因爲,我今次奉旨和我家大人到南京出公差,就是爲了查辦這工科給事中趙欽的事。侵佔民田,私佔水利,毀宋葉學士碑,誣人盜財,放高利貸……對了,似乎還爲了造妻子的墳塋擅發民夫,罪名多得我都數不清了。”
乍然從先頭的沒個正經變成了鄭重其事,他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的驚駭欲絕,便徑直扭頭對面如白紙的費鎧輕輕頷首道:“費大人,你這大理寺右丞既然在南京,正好和錦衣衛合辦此事。當然,這是皇上口諭,正式的內閣文書和大理寺的公文得晚幾天,”
說完這話,他又笑容可掬地衝着大爲震驚的章懋一拱手道:“章大人,按理這南監重地,我自然不該攪擾,但事關重大,可否給我騰一個地方,讓我給費大人轉述一下口諭,然後讓他好好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麼着?說起來,虧得我及時抵達,否則將來這趙欽的罪名上頭,又得多出一樁他逼死人命於南京國子監,毀百年藏書樓一座。所以,今天真是多虧了傅公子,回頭上奏的時候,我一定好好提一筆。”
儘管對錦衣衛同樣沒有任何好感,但章懋瞥了一眼那邊巡撫南直隸的彭禮,見其臉色很不好,誤以爲其作爲都察院的大佬之一,竟是被撇在了一邊,忍不住開口說道:“既然要查問案子,科道無人監察勘驗,豈不是於理不合?”
“京城那邊的科道言官都抽不出空來,只要錦衣衛辛苦一點。”李逸風答得滴水不漏,隨即斜睨了一眼彭禮,又笑嘻嘻地說,“至於彭都憲,沒有旨意,我當然不敢勞動!”
儘管李逸風說得輕巧隨意,但在場沒有一個人相信這位北鎮撫司的千戶會是個好相與的人物,一時間都成了啞巴。因李逸風硬是要選在剛剛出了事的藏書樓對費鎧說話,章懋也只得板着臉先答應了。緊跟着,就是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王進和上元縣令邱芝才帶人收拾殘局,傅容自是拉着傅恆安連珠炮似的問了好一番話,一旁的鄭強看了一會,不禁笑眯眯上了前去。
“傅老哥,孩子才受了一番驚嚇,哪有你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鄭強一面說一面使勁拍了拍傅恆安的肩膀,因笑道,“好孩子,有膽氣,要是咱家鄭節有你一半,咱家就心滿意足了!尤其是你那一句就憑我是南京守備傅容的兒子,大大給傅老哥長臉了!”
有人誇自己的養子,傅容竟是比人誇自己還高興,表面還不得不板着臉數落了傅恆安兩句。沒過多久,遠遠就只見李逸風和費鎧雙雙從藏書樓裡頭出來,前者滿面春風,後者雖是勉強笑着,卻看不出絲毫的高興來,當下鄭強就輕輕用胳膊肘撞了撞傅容。
“對了,趙欽那一條條罪名那麼清楚,你怎麼能查得那麼仔細!”
“不是咱家查的。”傅容面色一滯,見傅恆安滿臉震驚,他想了想便沒有避着養子,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說道,“彈劾趙欽的摺子是咱家通過司禮監遞上去的,但這些細節想來是李逸風到了南京之後纔開始查的。他絕不是今天剛到,至少也到了三五日甚至更久,說不定……費鎧前腳到,他後腳就來了!”
兩個在宮中多年的大璫對視了一眼,傅容突然看了一眼猶如門神一般守在那餘浩身邊,和這邊衆人隔着好一段距離的陳祿,他心裡不禁生出了一個念頭來。
今天陳祿有膽子直闖鎮守太監府,這樣的人才,要是在京城,可不也有希望成爲李逸風這等掌權人物,何至於在南京錦衣衛管着那三五號人蹉跎度日?說起來,今天這餘浩大鬧國子監來得實在是突然,莫非……“報——”
隨着這一個提高嗓門的聲音,一個差役一溜小跑近了前來,連頭也不敢擡就直接跪下磕頭道:“應天府衙那邊傳來訊息,百多號人云集正門擊鼓狀告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應天府尹吳大人已經接下了狀紙。”
這回真是鬧大了!
這是在場每一個人心裡一瞬間閃過的念頭。傅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先頭徐勳對他說過會鬧得更大,請他擔待的話,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此刻,地上那癱坐的餘浩突然以手捶地大哭大笑了起來,那嘴裡嚷嚷着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聽在耳中讓人分外心悸。然而這時候,李逸風卻徑直走到陳祿面前,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陳指揮,我這次帶的人手少得可憐,要查的案子又大,你既然正好來了,接下來就勞煩到南京錦衣衛調派上足夠的人手,和我一塊奔走奔走如何?比如說,趙家那個莊子,先過去看起來!”
這樣的好事,陳祿哪裡會拒絕,見李逸風甩手就丟了一塊金牌過來,他知道南京錦衣衛那剩下幾個頭頭腦腦必然不會違逆,當下連番答應。
至於其他人,哪怕再對這一茬有意見,也不得不保持了沉默。來不及料理完這邊的殘局,因爲金陵已經好些年沒出現過百餘人聯名告狀這樣的事,再加上國子監才鬧過一場,衆人都不敢怠慢,自然是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就這麼分頭趕了過去。傅容拉着傅恆安往外走了幾步,突然記起什麼,就這麼轉身看着章懋。
“章翁,咱家敬你是文章君子,剛剛恆安也對你大是推崇,別的話咱家就不想多說了。恆安這孩子咱家今天就帶走了,他讀書天賦確實尋常,可人是赤誠性子,可在國子監卻是誰都不容,甚至連所謂作弊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咱家一句話撂在這兒,咱家不在乎他是不是讀書有成,而他自己既然能忍住在正義堂三年,就絕不會做出作弊的事情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要是這事情不查個水落石出,咱家寧可他監生不要,這名聲也得摘摘清楚!”
話一說完,他就一把拽起想要說話的傅恆安,就這麼大步從正門出了國子監。待到自己的馬車前,眼見陳祿尚未走,他先板着臉打發了仍不死心的養子上車,隨後就招手把人叫了過來,兩人就這麼站在四牌樓南邊的高牆底下,一應親隨散開在四周遠遠警戒着。
“今天國子監的事……”
不等傅容說完,陳祿就低頭說道:“是徐勳設計的。”
果然如此!這膽大妄爲的小子!
傅容扼腕沉吟了片刻,又問道:“那應天府衙的事呢?”
這一回,陳祿卻輕輕搖了搖頭:“他提起過會找三五個人,但沒想到會鬧得這麼大。”
“哦?”
思量片刻,眼見其他車轎都已經走了,傅容也就沒有繼續糾結這個問題,直截了當地說道:“也罷,先不想這些。李逸風既然點了你跟他,足可見要向咱家賣個好,你不要去應天府衙了,直接去南京錦衣衛,記着把能抹平的痕跡全部抹平,至於其他的,隨李逸風怎麼定!”
“那若是涉及到……”
“這徐小子雖是膽大妄爲,但今天看恆安的樣子,連精氣神都和平常不一樣了。”說到這裡,傅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竭盡全力,一定要保着他,料想李逸風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拿下趙欽其次,拿下彭禮纔是真的,絕不會在這種事上和咱家過不去!唉,就是不知道,他是跟着哪位大人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