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旗聽似位卑職小,但徐勳好歹是文史愛好者,深知自己身在民籍,要真正授予軍職,絕對不是葉廣輕飄飄一句話就能辦到的事,更何況他從前又不是錦衣親軍,這一答應下來,指不定還會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麻煩。更何況,放着徐良那邊的事不去設法謀求,卻要去他兩眼一抹黑的北鎮撫司做事,這絕不符合他對將來的打算。
於是,他立時誠惶誠恐地雙手託了那牛角腰牌遞還了回去:“多謝葉大人擡愛,可小子早就答應了傅公公上京替他辦一件事,所以……”
儘管錦衣衛不復從前的威勢,但北鎮撫司四個字仍然是真正的金字招牌。只有進了北鎮撫司的人,纔有偵緝大權,而不是如一般的錦衣校尉那般管着幾條街面,人生最大的目標就是刮刮地皮。因而,葉廣聽到徐勳竟婉拒了自己的好意,呆了一呆後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小子,重信義!傅公公既然搶先一步,我也不便和他搶人。不過,這腰牌你收下吧,到了京城有什麼事,儘管來北鎮撫司尋我。傅公公在南京固然是說一不二,但他離開京城已經這許多年,他的牌子不比從前好用了!”
見徐勳這一次方纔拜謝收了,葉廣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當即又仔仔細細問了今天這幾樁事當初是如何安排的。聽徐勳事無鉅細解說了,和李逸風留下等自己的人所說差不多都能對上,唯有那位沈小姐投河的經過有些含糊,料想是少年郎還放不下,他暗自點了點頭,心裡倒有些好奇。
徐勳不是那些世襲軍職的世家子弟,就連他許出去的總旗亦是要好一番打點,而且又沒有功名在身,傅容根本許不出什麼前程,究竟用什麼讓其死心塌地?
“那位沈小姐求仁得仁,可據我所知,沈家對你卻是多有虧欠,難得你還爲她鳴冤。想來她在泉下,亦是會承你的情分。”葉廣沒注意到低頭做洗耳恭聽狀的徐勳這會兒是什麼表情,又自顧自地說道,“衝着你的有情有義,我少不得從其他的地方補償了你。不過,今天這事既大多是你的手筆,這幾天跟着我好好料理乾淨,免得事後有人察覺端倪鬧將出來。”
“是,大人。”
葉廣在京城能爲一衆最恨廠衛的大佬們所容,自然不是貪得無厭的無能之輩,但也絕不是好相與之人。之所以對徐勳另眼看待,一則是爲了他所說的省卻大筆時間,以免他離京期間被人有機可趁,而且決計能把案子辦成鐵案;二則是事情鬧得如此沸沸揚揚,那些清流的炮火這下子全都該啞了,他的壓力就小得多;三則是他此行之際,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讓他多多看顧傅容的面子,又讓他設法把彭禮一併拉下馬,如今這目標因徐勳這一鬧,看來也並不難。所以,從趙欽身上榨些油水補償本就是苦主的徐勳,再提點一二,在他看來竟是再划算不過,又能賣大璫一個天大的情面。
傍晚時分,原本該是一片喜慶氣氛下的東青山下趙宅,這會兒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去迎親的趙二公子被人打得如同豬頭一般人事不知地躺在牀上,而新娘不但跳了秦淮河,而且還在臨死前坑了趙家一把。僅僅這些就已經夠讓人跳腳了,誰能想到,數百錦衣衛竟是猶如神兵天降,將莊子圍了個水泄不通,口口聲聲的奉旨辦事。
被幾個錦衣校尉看守在書房中的趙欽枯耗了兩個時辰,想盡無數辦法,最後用了古今中外屢試不爽的一招,打碎一個瓷杯用自盡相逼,這才終於見到了主事者。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見陳祿,他就立時咆哮了起來。
“陳祿,你這是公報私仇,老夫要……老夫要彈劾你!”
“悉聽尊便,橫豎趙大人你也彈劾我很多回了!”倏忽間攻守強弱完全逆轉,趙欽的張牙舞爪在趙欽看來,不過是垂死掙扎,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幾許嘲笑,“只不過,口口聲聲以忠臣自居的趙大人卻是做下逼死無辜人命私佔民田水利等等醜事,你還有什麼臉彈劾這個彈劾那個?你最應該彈劾的是你自己這個喪盡天良之輩!”
陳祿平素說話從不高聲,這會兒突然一聲暴喝,把一旁懶懶散散的李逸風也嚇了一大跳。見趙欽吃陳祿這一喝,竟是噔噔噔連退三步,滿臉蒼白地一屁股癱坐在了椅子上,他不禁笑出了聲來。見趙欽回過神來突然看着自己,他這才輕咳了一聲。
“趙大人稍安勿躁,陳大人是我找來幫忙的,至於我只不過是一個馬前卒,你要是有什麼疑問有什麼不滿,儘管對我家大人哭訴好了。我家大人斷事公允,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此時此刻,趙欽也顧不上對方竟用上了哭訴二字,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家大人是誰?竟然用這等卑劣無恥的手段構陷於我,他就不怕犯了衆怒?”
“衆怒?”
趙欽就只見李逸風倏然轉身,下一刻眼前一花,他只覺得喉頭一緊,竟是被人抓着衣領從椅子上就這麼提了起來。一大把年紀的他見面前那張始終和善微笑的臉一瞬間變得無比猙獰,視線更是陰惻惻的,他不禁竭力掙扎了兩下,老半晌纔等到對方鬆手。
“卑劣無恥這四個字,你自己領受就好,至於我家大人,就連當朝元輔西崖先生,也是向來贊他公平,你怎麼叫囂也甭想抹黑了他。就爲了你這麼一個小小的工科給事中,居然驚動了奉敕提督官校巡捕的都指揮同知葉廣葉大人親自下來督辦,算你祖墳冒青煙了!”
“葉……葉廣!”
趙欽畢竟熟知朝廷人事,這麼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又怎會不知,此時此刻只覺得五雷轟頂,整個人都驚得木了。偏生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然大譁。
“二公子,二公子就要不行了,求求你們去請個大夫!”
這時分,徐勳正好跟着葉廣進了院子,見那顯然是趙府家奴的漢子被兩個錦衣校尉死死架着,只在那聲音嘶啞地叫嚷着,說是趙二公子臉色青紫下體流血不止,眼看就快不行了,懇求能去請個大夫,他在怔了片刻之後,就見葉廣看了過來。
“徐勳,你說本司是該準了他,還是不準?”
“自然是準了。”儘管徐勳並不知道自家瑞生踹了那要命的一腳,也巴不得那個胡作非爲的趙二公子死了算數,但此時卻笑容可掬地說,“準了他的請求,別人一定會覺得葉大人辦事公允秋毫無犯,就連犯官家屬亦是得以周全。所以不但應該去請大夫,而且應該多請幾個大夫,讓南京城裡的人都知道,這趙二公子是迎親的時候被當時憤怒的百姓們打得奄奄一息的,是葉大人心懷體恤,這才哪怕是在查問趙家之際破例允准的,如此官場民間全沒話說。”
“好你個小子!”
葉廣本以爲徐勳不是要趁機報了私仇,就是故意做大義凜然狀說什麼公是公,私是私,請他答應請大夫替趙二公子治傷,豈料竟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頓時覺得深對脾胃。當即他便扭頭看着身後一個親隨喝道:“聽見沒有,就按照這話去辦,請上十個八個大夫,就直接上句容縣城去請,免得人背地裡說什麼錦衣衛耽誤時間!快!”
那親隨何等機靈人物,哪裡會聽不明白這話的言下之意,當下連聲答應,一溜煙就轉身去了。這時候,正門口得了訊息的李逸風和陳祿已經都迎了出來。李逸風卻不認識徐勳,上前參禮之後就少不得上上下下把徐勳看了個夠,繼而才問道:“大人,您又慧眼識珠挑中誰了?這麼一丁點年紀,回京之後咱北鎮撫司報上去時,兵部那兒能通融?”
“我是想,還許了他一個總旗,可惜早被傅公公先下手爲強了!”
這一番對答迎上前行禮的陳祿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驚詫地瞅了徐勳一眼。要知道,錦衣親軍從大漢將軍到下頭的錦衣校尉,林林總總超過萬人,其中像他這種世襲軍職的不在少數,但多半隻是拿一份俸祿不管事,他下頭能有那十幾個心腹供驅使,還是託了陳祖生當年守備南京的福。然而,葉廣掌管的北鎮撫司卻不一樣,那裡頭就是區區一個校尉,外頭錦衣衛一個千戶都得恭恭敬敬奉承。如今沒有聖旨,北鎮撫司就連錦衣衛都指揮使王銘都插不進手!
“哦,這世上還有不想進北鎮撫司的人?”李逸風這才貨真價實詫異了,但轉瞬間就又恢復了那笑容可掬的光景,也不再糾纏這話題,而是回頭指了指房門道,“趙欽就在裡頭,人還尋死覓活死硬得很。”
“嗯,我知道了。你和陳指揮在外等着,徐勳,隨我進來!”
一進屋子,徐勳就看見了正中椅子上那個臉色灰敗的人。他和趙欽統共只面對面打過一次交道,可爲了對抗這麼一個人,他這一介草民暗地裡也不知道做了無數功課。此時此刻眼看此人要倒了,他的心中卻沒有太多酣暢淋漓的快意。
爲了這個人的倒臺,小丫頭卻付出了那樣的代價!
聽到有人進門來的聲音,趙欽僵硬地擡起了腦袋。然而,他不認識葉廣——畢竟,從前他中了進士館選和散館之後,還沒到見過這等人物的層級——但徐勳於他卻是記憶深刻。此時此刻,他幾乎脫口而出質問道:“徐勳,你來這兒做什麼!”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徐勳幾乎忘了一旁還站着葉廣,大步走上前去,倏然伸手一撈抓緊了趙欽的領子,一字一句地說:“趙欽,你步步緊逼要置我於死地的時候,可想到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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