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苑乃是元隆福宮的舊址,永樂朝遷都之前在此營造西宮,以備永樂皇帝朱棣在宮城三大殿尚未完工之際居住,之後仁宣兩朝都只是修繕原有的宮殿,並未有多少太多的整修。復辟的英宗因爲對於當年幽居的南內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於是在重修南內之後又重新整修了西苑,尤其是在太液池北修建了一系列別緻的宮殿。
如今正對着南邊瓊華島的,就是這麼一系列宮殿。東岸是凝和殿,有碼頭,右飛香亭,左擁翠亭;西岸爲迎翠殿和澄波亭;北岸偏西則是太素殿,這座建築門前臨水,有遠趣軒和會景草亭。這些殿宇都是以茅草覆蓋殿頂,白土粉刷牆壁,風格十分別致。說是皇宮大內的殿宇,其實不如說是民居更爲適宜。至少對第一次來到這裡的徐勳而言,到了這兒反而覺得親切,只王守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哎,難得讓皇上傳令給你們下頭的幼軍放假半日,我又借了這太素殿給你們散心,你們別這麼一臉嫌棄的模樣啊,想當初我……我爹還在這兒陪皇上喝過酒!”儘管已經說熟溜了,但朱厚照還是免不了不時停頓一下以免露餡,“尤其是王守仁,你皺什麼眉頭?”
“我只是覺得,這地方仿造民間草屋,其實卻失了真正的野趣。畢竟,西苑縱使不在宮城,也在大內,這樣的房子有些不倫不類了。”
“古人常雲天然二字,大約就是如此。”徐勳接了一句,見王守仁連連點頭,他不禁莞爾,“不過我可不像王主政你這般高雅,看慣了那些水磨青磚的大瓦房,乍一見這白粉茅草頂,自然眼前一闊,不信你問小侯爺,是不是覺得這兒自在?”
“極是極是,所以我才借了釣竿到這兒釣魚來着!”朱厚照卻不管什麼天然不天然的,興沖沖到了臨水那一面,見水面上的冰層已經早早被人鑿開,他就從一個小太監手上接過釣竿,笑嘻嘻地往王守仁和徐勳手裡一人塞了一根,一屁股坐下來就說道,“今兒個比誰釣得多!哼,我射箭比不過你們,就不信今天釣魚也不如你們!”
儘管王守仁只恨時間來不及,簡直是希望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可這會兒在徐勳稍安勿躁的眼神下,他也只得怏怏坐了下來,只這看着釣竿的眼神明顯心不在焉,十足十一個願者上鉤的姜太公。好在他只坐了片刻,徐勳就在他旁邊坐下了。
“王主政,你長我不少歲數,我就不客氣地叫你一聲王兄好了。做事得勞逸結合,這兩天你又是忙着編那些陣圖的小冊子,又是忙着調教那些總旗小旗,又是忙着給下頭幼軍上課宣講,又是忙着教小侯爺射術,一根弦繃太緊是不好的。”儘管徐勳知道歷史上的王陽明絕對不算短命,但他可不希望自己把人壓榨壞了,因而笑眯眯地說了這番話之後,他不等王守仁有異議就接着說道,“再說,我託人去對太子殿下提了一提,因爲小侯爺的緣故,殿下已經聽說過你了,很好奇你能把小侯爺扭成什麼樣。”
王守仁本就無心釣魚,一聽這話就更加無心關注魚竿了,此時此刻的他幾乎和之前突然蒙賜寶弓和鵰翎箭的那次一樣激動。而徐勳知道這話達到了應有的效果,當下又故意問道:“王兄,這幾天你除了教小侯爺射術,可還講過其他的?”
“哪有空啊!張小侯爺生性跳脫,能回來繼續練箭就已經夠讓我意外了。再說剛受了皇上賞賜,我只想着竭力報效,想那些軍陣都來不及呢,這不是忙得沒時間想這些麼?再說,他對江南諸城鎮的地理位置關津險要又不感興趣,反倒是熱衷於那些賞玩之地。”
此時此刻,徐勳簡直想翻白眼了。皇帝賜弓,顯而易見是因爲賞賜王守仁引太子上了正路,可這位居然領悟錯了,他還偏生不能這麼提醒!於是,他只得另闢蹊徑地勸解道:“小侯爺年輕好玩,這也是正常的。王兄,你雖善射,可總比不過軍中那些善射的勇士,你這樣只教射術,就算小侯爺異日成了神箭手,你總不成希望皇上把你由文改武吧?你身爲兵部主事,給他講講居庸關山海關的情形,要是你以前碰到過韃子,就給他說說那會兒是什麼情形,這比你在那單純講民間疾苦要生動得多。”
王守仁自己三十出頭卻尚未有孩子,所以對調教孩子真沒什麼太大的心得,此時此刻聽徐勳這麼一說,他才恍然大悟。想想徐勳和張小侯爺的年紀差不多,他少不得虛心求教了起來。兩人正嘀嘀咕咕的時候,誰也沒注意到朱厚照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上,緊跟着,兩人就只覺得一陣水珠噼裡啪啦從頭頂飄落下來,慌忙齊齊起身往後躲開,這一看,才發現朱厚照正神氣活現地提着一尾大魚站在那兒。
“讓你們倆來釣魚,可你們看看你們來幹嘛了,盡在那廢話!我可話說在前頭,今天釣不到魚,你們誰都甭想回去!”
朱厚照這一不講理,徐勳頓時無可奈何,看了一眼那結冰的水面,他知道只要耐心些總會有收穫,遂拉着王守仁一塊坐了下來。也不知道枯坐了多久,眼看朱厚照一會兒歡呼着又釣起來一條,自個兩人卻絕無動靜,他幾乎要以爲有人在冰冷的太液池底下做什麼手腳,就在這胡思亂想的時候,浮子卻突然動了。還不等他大喜過望準備拉桿,外頭就突然一陣大呼小叫傳了過來。
“大人,大人,御馬監苗公公來了!”
“啊?”朱厚照吃了一驚,手中的魚竿一下子就掉在了水裡,隨即蹭地一聲跳了起來,“人在哪人在哪?可別讓他看見我……苗逵囉嗦極了,到時候肯定在皇上面前告我偷懶!”
眼見剛剛還耀武揚威的朱厚照一下子這般模樣,王守仁也忍不住氣樂了。徐勳卻知道朱厚照不想見人的緣由,當下對今天跟來的張永使了個眼色,見張永上前拉着人就從一旁的臺階處往會景草亭溜了,他纔出了門去,一看到馬橋身後跟着一行人,打頭的一個太監雖說五十出頭光景,鬚髮斑白,但卻人高馬大精神奕奕,面色紅潤得猶如年輕人。
“是徐指揮?”
“正是,是御馬監苗公公?”
徐勳前迎了兩步,苗逵也不擺架子,笑呵呵地上前去,上下一看就點頭說道:“之前說是要借西苑內校場操練那些府軍前衛,咱家還覺得實在是小題大做,這些天使人看了看,倒真的是像那麼一回事!不是咱家擺架子,咱家出塞兩回了,一次監軍一次分道進兵,見過精銳,也見過不像話的,你的這五百幼軍有些章法!”
“多謝苗公公誇獎。”
別人親自登門說好話,徐勳自然不會把人往外推,謙遜了一句便把苗逵往裡頭讓。然而,苗逵卻擺了擺手道:“不進去了,這大冷天到處都是地龍暖炕炭盆,讓人氣悶得很。想當初咱家領兵在外頭,卻沒那許多講究,受不了這些!咱家就是來捎句話,好好練兵,拉出一隊精銳來讓那些文官瞧瞧,省得他們就認爲這世上就沒個將領有本事能帶兵,只他們這些在後頭指手畫腳的最厲害!”
徐勳聽苗逵說到這裡,哪還會聽不出這其中的輕蔑不滿。這宮裡頭那些大太監的情形,傅容借給他的京不樂都對他解說過,因而他知道苗逵因之前延綏大捷和朝中大佬頗有齟齬,此時也就只是客客氣氣說了幾句盡力之類的俗話,等到把苗逵一行人送走,他這才發現王守仁竟是裡頭沒出來過,於是立馬轉身進去,卻發現王守仁坐在之前釣魚的位置沒挪過窩。
“人走了?”王守仁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聽徐勳嗯了一聲,他這才說,“他這御馬監太監倒是會鑽營,知道你如今聖眷好就立即上來套近乎了!”
話音剛落,王守仁突然一拎魚竿,一條大魚就這麼活蹦亂跳地出了水面,水花濺得四處都是。這時候,朱厚照又不知道從哪鑽了出來,鬼頭鬼腦地衝徐勳問了一句人走了,得知苗逵已經回去了,他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從前就囉嗦,我可不樂意釣魚被他逮到說個老半天。哎,王守仁,你既然也釣到魚了,正好我有事請你幫忙。我纔想起來,今兒個我家裡那西席先生給我佈置了一篇文章,我正沒頭緒呢,你來幫我參詳參詳。”
王守仁只覺得頭都大了,可見徐勳衝自己使了個眼色,想起改造這位小侯爺的重擔,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把魚取下丟入桶裡,隨即就跟着朱厚照往外走。徐勳清清楚楚地聽到朱厚照在那一個勁地嘀咕着自己家裡的那幾位囉嗦先生,等人走了之後他就忍不住笑開了。
也不知道王守仁會不會做一趟代筆先生是做得,看來別人都當他是暴發戶大老粗,這也不是沒好處的!倒是苗逵這御馬監太監特地跑了這一趟有些詭異,這等大璫多半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莫非……是北邊軍情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