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倏然轉過頭來,剛剛晦暗的臉上一下子有了光彩。
盯着徐勳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方纔長長吐了一口氣:“終於有了個和朕說實話的人!”
看到朱厚照這表情,又聽到這話,徐勳哪裡不知道小皇帝恐怕是私底下去查探過了,此刻不由得生出了深深的僥倖。須知他素來給朱厚照留下的印象便是有什麼說什麼從不避諱,要是這一回說錯了話,只怕一直以來苦心經營的好形象就全都泡湯了。
“父皇去得倉促,所以泰陵從選址也好,營造也好,時間都緊,這就罷了,可戶部哭窮,禮部工部欽天監千挑萬選,卻選了這麼一個鬼地方!”弘治皇帝駕鶴西歸已經快半年了,但朱厚照依舊沒能改過口來稱一聲皇考。此時,他惱怒地罵了一句,旋即就氣咻咻地說道,“你知道朕讓人打聽的時候,有一個風水先生怎麼說?說這施家臺形制卑隘,哪裡算得上一等一的吉壤了,頂多算一個二等。朕就想不明白了,他們口口聲聲說父皇是中興聖君,一代令主,結果在這種時候就這麼不盡心竭力?”
儘管剛剛硬着頭皮說了一句實話,但此時此刻,徐勳知道小皇帝對着自己說這些,多半還是爲了發泄,而不是真的要怎樣——否則朱厚照看過玄宮之後就該當衆發作,而不是隻留下自己一個人。果然,朱厚照站在那兒發了好一陣子脾氣,最後卻絲毫沒有皇帝形象地一屁股徑直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託着腮幫子發起了怔。看到這一幕,徐勳實在沒辦法開口說什麼地上涼山風大早些回去之類的話,當即解下身上那件厚實的大氅披在了朱厚照身上。
“那些老大人在乎的東西都是虛的!爲了父皇的一代令名,冒認皇親的鄭旺可以留着不殺,張瑜劉文泰等人也可以寬宥不殺,甚至此次妖言惑衆的案子在他們看來也未必要興師動衆,這陵寢自然也是一樣,選個差不多的地方就行了,把金井透水的事情揭出來,還不是爲了給劉瑾他們幾個一個大大的教訓,所以你讓張永一說什麼泰陵風水不好,他們就立馬急了,還不是怕朕一怒之下推倒玄宮重建?”
朱厚照緊了緊徐勳給自己的那件大氅,繼而便冷笑道:“舉薦來的那幾個所謂高人,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前一天朕派瑞生說是京城有名的富戶要點一口好穴去打聽的時候,還口口聲聲說施家臺這裡不好那裡不好,可到了朕的面前卻把施家臺誇得天上少有地上再無,簡直是放屁!朕要不是好歹忍住了,恨不得把他們那些人全數亂棒打死!”
這事情……是瑞生去打探的?小傢伙什麼時候居然已經在御前這般得信任了?
見徐勳滿臉詫異,朱厚照方纔嘴角一挑笑了笑:“李興是劉瑾舉薦的,他們幾個都穿一條褲子,所以朕只能讓瑞生悄悄去外頭打探這個了,幸好他做事認真,而且看樣子,大概沒和你這個舊主通過氣吧?朕就喜歡他這勁頭,像你,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徐勳聽得苦笑連連:“皇上這謬讚,臣可擔當不起……皇上既然對施家臺這塊吉壤不滿,那您是打算……”
“打算,朕的打算有用麼?”朱厚照沒好氣地撇了撇嘴,拍拍身旁示意徐勳坐過來,見人猶豫片刻就捱過來坐了,他便冷笑道,“戶部尚書韓文那個老摳門你難道還不知道?就爲了朕登基之後的賞賜開銷,營造陵寢的花費,還有打了那一仗的錢,他就囉囉嗦嗦抱怨不計其數,這要是聽說朕打算找別的地方給父皇造陵寢,他還不得乾脆撂挑子不幹了?你大概還不知道,你當初去宣府打仗那會兒,劉健李東陽謝遷的致仕摺子就已經送上來一回了,話是說得冠冕堂皇,朕還得真心實意地去留他們,他們是要朕知道,這朝堂離了他們玩不轉!”
聽朱厚照竟然毫不避諱地用市井通用的鄙俗之詞形容朝中事,徐勳一時忍俊不禁笑了起來,見小皇帝惱怒地瞪着自己,他才尷尬地掩飾道:“皇上年少登基,老臣們自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
“朕知道,他們不就是希望朕如同他們設想的那樣,凡事放權給他們去做,自己只在宮裡做撒手掌櫃就好……可既然現如今大事情就都是他們說了算,他們還對朕身邊的人指手畫腳,彷彿他們全都是殲邪小人,難不成天下就只有他們是忠臣?父皇那樣的明君,朕不是不願意當,可朕不想凡事都聽別人擺佈!”
橫豎是發泄,朱厚照這話匣子一時就合不上了,沉下臉後又說道:“神英晉了伯爵,朕讓他督京營卻被他們一力阻攔了下來,如今就連他的果勇營也被人惦記上了。朕原本讓劉瑾他們幾個去各自坐營的,可你應該知道,他們在京營十二團營都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認識幾個人,這坐營監軍能有個什麼成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還有老苗逵,他不就是不合丟開朱暉跟着你胡鬧了一回,他這個御馬監掌印立刻被人一狀告到了朕前頭,說是他貪墨軍餉,偏生這告狀的還是馬永成,朕都不知道該罵他什麼好……”
聽朱厚照苦惱地在那裡絮絮叨叨說着老大人們的不是,幾個太監的不明大局,又在那說他根本懶得管那些麻煩的政務,最大的願望就是大敗韃虜云云,儘管徐勳和這位小皇帝算得上是極其親近了,仍不免生出了一絲感慨。
姓子跳脫不管不顧的朱厚照其實並不是一心想着大權獨攬的皇帝,然而,和羣臣期望的那個明君模子相比,小皇帝的棱角實在是太多了!
君臣二人坐在這邊廂兩塊石頭上也不知道說了多久,徐勳終於看到不遠處有人影往這邊來,當即順勢站起身。果然不多久,他就看到了劉瑾和張永在那探頭探腦,下一刻,朱厚照也瞧見了,當即輕喝道:“別躲躲閃閃的,既然來了就出來!”
“皇上,這已經不早了,您是不是……”
被這麼一說,朱厚照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兩聲,他這纔想起今天早上緊趕慢趕地從宮裡出來,什麼胃口都沒有,不過是在路上停着歇息的時候啃了兩口乾糧,臉上不禁一紅,旋即才擺擺手道:“好了好了,沒什麼好看的了,回宮!”
劉瑾終於等到了這麼一句話,一時如釋重負,但仍是不忘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皇上今次來,覺得這泰陵……”
對於劉瑾這哪壺不開提哪壺,徐勳不得不輕咳一聲打斷道:“既然看過也就安心了,這事情就算揭了過去。那個楊子器不過是書生意氣,皇上的意思是打發人回吏部繼續做他的考功司主事,那又不是言官,想來也不至於一個勁揪着這事情不放。”
儘管按照劉瑾的意思,恨不得將那個捅了馬蜂窩的楊子器抽筋扒皮,至不濟也得遠遠打發到一個犄角旮旯去窩着,可聽徐勳這麼說,又見朱厚照一臉的不置可否,他也就暫且打消了這心思。畢竟,真要清查起來,李興在這泰陵監工期間上下其手也撈了不少,給他這兒偷偷摸摸也送了不少,鬧開了並沒有太大好處。況且,這難關是徐勳幫忙度過的,他總得給人一個面子。
於是,他便訕訕地說道:“皇上聖明,寬宏大量……”
朱厚照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多呆,哼了一聲就大步往前走,沒走幾步他卻突然停了下來,一把拉下身上那件大氅扭頭丟給了徐勳,卻是什麼話也沒說就轉身走了。見劉瑾慌忙追了上去,張永思忖片刻就有意墮後了片刻和徐勳並行,等離着前頭越發遠了,他才低聲問道:“你和皇上在這裡一呆就是半個時辰,究竟都說什麼了?”
“你不會想知道的。”徐勳對張永苦笑一聲,見這傢伙眼睛骨碌碌直轉,他便乾咳一聲道,“總而言之,皇上回去之後多半也不會有什麼好心情,你自個看着點,別撞在氣頭上。”
還沒有好心情?
張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見徐勳徑直往前走,他有心想要詳細追問幾句,心裡卻突然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莫非朱厚照今天來看過之後,對於這泰陵實則並不滿意?可想想徐勳剛剛在御前說看過就安心了,朱厚照也沒反對,他一時更加迷糊了起來。
他孃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從內閣到部院,上下官員慌亂了大半天,終於得到了小皇帝在府軍前衛扈從下回宮的消息,一時有人如釋重負,也有人萬分惱火。當隨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戴義送出消息,道是小皇帝對泰陵和金井並未有太多不滿,憂心忡忡的大佬們這才鬆了一口氣。而原本暫且押在錦衣衛詔獄之中的楊子器,也由李逸風親自去把人放了出來。楊子器得知小皇帝纔剛剛親自去泰陵看過之後回來,卻對金井透水一事不予置評,心情不由得萬分苦澀。
“名父!”
失魂落魄地走出錦衣衛后街,他一手遮了個涼棚看了看天,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的表字名父。一愣之下他循聲望去,見是文選司郎中張彩,他不禁愣了一愣。
“馬部堂聽說你終於逃過了牢獄之災,讓我在這兒接你一接。馬部堂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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